幾人鬧騰騰地用完膳,又搬了茶具在亭中閑談,跟友人歡聚的時間總是飛快,眨眼日暮,江婉惦記着要去将軍府,便沒有留下來用晚膳,提前離開了。
江婉來的時候光明正大,走時亦是如此,蕭知盡沒有出來送人,她獨自往外走,心想着朱啓明的人可能在盯着自己,她便收了笑,往裏狠狠地瞪了一眼,這才離開。
得知此事的蕭知盡明白她的用意,卻還是笑得倒在了莫厭遲的懷裏。
天還不算太晚,江婉先回到了自己的府上,換上一身深色的裝扮,稍稍用了膳後便去找朱啓明了。
朱啓明剛用完膳不久,正聽着手下人彙報江婉去狀元府的表現,如江婉所料,那一眼讓朱啓明心中的懷疑消了不少。他聽到江婉過來,吩咐人給自己更衣,便出了門去。
江婉等在馬車中,朱啓明一上馬車,便趕緊道:“殿下,蕭知盡果真是個心軟的,臣不過說了幾句,他便信以為真的。”
朱啓明有些意外,“哦?你如何跟他說?”
江婉面露難色,撓着腦袋不好開口。
他能重獲蕭知盡的信任,無非就是踩朱啓明而誇莫厭遲,朱啓明只是随口問問,她不說,他便也不追問。
江婉瞥了一眼,換了個話題:“殿下,等會可是要商議逼宮一事?”
“嗯,小點聲。”朱啓明道。
“是。不過殿下,既然要防着殷先生,為何不直接将人趕出大皇子府,白白留個危險在身邊。”江婉道。
朱啓明嘆了口氣,“他是母妃的人,本王動不得。”
江婉正要開口,忽然猛地探出車外,盯着外頭看了一圈,十分警惕。
“怎麽了?”
江婉搖搖頭,道:“許是臣的錯覺,自皇子府來後,便一直有人跟着。”
朱啓明愣了下,臉色便得難看,他咬牙切齒道:“本王忍着他,他卻一而再再而三,簡直欺人太甚。”
試探成功的江婉偷偷扯出一抹笑,随即恐慌道:“是蕭知盡嗎?他一直跟着殿下?”
“不是……是殷先生。”朱啓明握緊拳頭,“看來今日是去不了聶家了。”
“殿下去看望外祖,不必在乎他人眼光。”江婉故意大聲道,又低聲附到朱啓明耳邊:“殿下,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一世,這次可先跟聶成說個大概,具體的到時候可讓臣傳話,畢竟殷先生盯着殿下還來不及,哪會注意到我。”
朱啓明感覺不大對勁,但對上江婉那雙真摯的眸子,又說不出怪異之處。
到了将軍府,聶成已經候在了外頭,見馬車停穩,急忙迎了上去,“臣參見殿下……”
朱啓明下了馬車,将人扶起,道:“外祖不必多禮。”
聶成順勢直起身來,看到了站在朱啓明身後的江婉,同她點頭問好,并沒有半點提防之意。許是流着相同的血,聶成比想象中更快的接納了江婉這人。
朱啓明來将軍府是提前下帖子的,其中并未提及來此的目的,聶成一頭霧水,邊走邊問道:“不知殿下深夜來此,是為何事?”
“進去說。”朱啓明道。
他神色嚴肅,聶成不敢懈怠,帶着他們入府,命人守住書房,确保無隔牆之耳,這才重新開口詢問。
朱啓明看了江婉一眼,江婉會意,低聲開口。
……
翌日清晨,蕭知盡跟莫厭遲出現在了皇宮中,時間尚早,兩人便在宮門口下了馬車,徒步往裏走。
宮牆高聳巍峨,擡頭似乎看不見邊際,晨曦灑在牆頭,為冰涼的城牆添了一分暖意。
莫厭遲從未如此輕松地走過這條路,他伸手撫摸着粗糙的宮牆,輕聲道:“真神奇,第一次覺得這條路是有盡頭的。”
蕭知盡抓起他另一只手,放在掌心捏了捏,“往後我陪你走遍這宮裏的每一處,可好?”
“不大好。”莫厭遲猛地抽出自己的手,蕭知盡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,還沒發問,便聽到他埋怨:“這皇宮那麽大,也不知道這輩子走不走得完。”
蕭知盡心頭被撓了下,又去牽他的手,放在唇邊輕輕一吻,道:“還有下輩子,下下輩子,總能走完的。”
心思被看透的莫厭遲并未覺得窘迫,順着蕭知盡的動作,一手掐住他的下巴,像是在宣言,“那下輩子、下下輩子,你都要來找我呀。”
蕭知盡擡起三指,鄭重地點了點頭,不過嘴巴被掐得撅起,模樣有些可笑。
莫殿下不忍蕭狀元一張俊臉毀于手下,捏了捏便放開了,嘆了口氣:“我倆還沒及冠,想這麽遠做什麽?”
“左右無罪。”蕭知盡挑眉道。
兩人互相對視,笑了起來。
今日不必上朝,宏治帝對兩人的到來略感吃驚,尤其是看到蕭知盡跟莫厭遲說說笑笑的模樣,更是堵得慌。
“你們來有什麽事?”宏治帝沒好氣道。
莫厭遲擺擺手讓宮人退下,悄言問道:“父皇,您可知前朝太子代阏?”
他說得輕緩,宏治帝卻如同雷擊,拍桌而起,道:“你說誰?”
“前朝太子,代阏。”莫厭遲重複道。
“朕怎麽可能不知道。”宏治帝咬牙切齒道,聲音裏充滿了恨意,“就是他……害得你母後難産的。”
“兒臣知道,所以特來請父皇相助,抓住代阏!”莫厭遲說着,屈膝跪下,頗有種宏治帝不答應便長跪不起的模樣。
宏治帝有些疑惑,問道:“你們知道他在哪裏?”
蕭知盡點頭道:“知道,而且微臣懷疑,他跟靜貴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。”
“胡言亂語!”宏治帝瞪了蕭知盡一眼,道:“聶家雖居功自傲,但絕不可能跟前朝的人勾結在一起。”
宏治帝生氣不是沒道理的,當年滅掉前朝,聶家功不可沒,于前朝而言,他則是千古罪人,勢不兩立,不論再糊塗,聶成也決計不可能傻到自投羅網。
蕭知盡沒有反駁宏治帝的話,慢慢道:“陛下,臣并沒有說聶家。”
“靜貴妃同聶家有什麽區別?”
莫厭遲反問道:“父皇,您如何确認,那個人就是靜貴妃?”
宏治帝被他這麽一問倒是懵了,第一反應便是靜貴妃被替代了,可昨日才召她侍寝,一言一行皆如往昔,且同床共枕時,也不見靜貴妃有所企圖。
“你在說什麽?”
“靜貴妃一事,需由江之晚自己來說。兒臣此番前來,是想跟父皇說代阏的。”莫厭遲道。
宏治帝擡擡手,道:“先起來再說。”
“父皇,冊封兒臣為太子之日,皇兄将起兵逼宮,兒臣想請父皇‘氣急攻心’,無法禦敵,被皇兄逼至絕境。”莫厭遲說罷,重重地磕了個頭,聲響久久不散。
宏治帝稱帝十餘載,自認什麽稀奇事沒見過,可今天仍是受驚無數次,他還沒從靜貴妃的事情緩過來,莫厭遲便說了這麽件大逆不道的事。
饒是心中再疼愛莫厭遲,宏治帝還是忍不住動怒,道:“遲兒,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?”
莫厭遲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,身後有個蕭知盡,他便也不怕,道:“知道,只是父皇,如今唯有此法,才有可能引出代阏,為母後報仇。”
“放肆!為你母後報仇,便可以陷害手足了嗎?”宏治帝氣得紅了眼,抖着手質問莫厭遲。
莫厭遲被“手足”二字刺痛了心,他擡頭跟宏治帝對視,漠然道:“他陷害我時,又何曾想到我們是手足?”
他面上風輕雲淡,眼中卻充滿了仇恨,宏治帝吓得一激靈,這才明白過來三年裏莫厭遲無時無刻不在記恨着。一腔怒火被他的眼神給澆滅了,宏治帝跌坐在龍椅上,無力道:“那也不能如此陷害兄長……”
“父皇,兒臣不想要他性命,只是想借他之手除掉代阏。”莫厭遲垂下眸子,語氣無奈:“若以怨報怨,我同他又有何區別?”
蕭知盡陪他跪着,清晰地看到莫厭遲垂着的眸子無絲毫愁意,早已被恨意代替,他默默嘆息,劉奇一事,還是改變了莫厭遲。
莫厭遲言行舉止不曾改變,但同他朝夕相處的蕭知盡早已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,不過莫厭遲有自己的分寸,他便沒有開口罷了。
宏治帝愛子情深,卻也絕不容許自己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舐犢之情,他端坐在龍椅上,冷冷看着莫厭遲,“遲兒,這事朕不能答應你。”
“父皇……難道您忘了母後是怎麽死的了嗎?且代阏害我子民無數,就這麽讓他逍遙法外?”莫厭遲說着紅了眼,不知是氣的還是真的傷心了。
宏治帝撇過臉不看他,擺擺手讓他們兩人離開。宏治帝跟賢王兄弟和睦,從未算計禍害過彼此,但宏治帝見慣了人情冷暖,饒是莫厭遲,他亦不信他會輕易放過朱啓明。
他嘆了口氣,說來也是朱啓明這幾年來造的孽,否則莫厭遲怎會被逼到如此地步。
“父皇……求父皇成全。”莫厭遲說着,又連磕了三個頭,光潔白皙的額上頓時泛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