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身裹着黑袍的人。
這人顯然在守候。
而且在苦等。
——他在苦候他們來,好像已等了許久許久,早已等得不耐煩了。
他一見方應看,就拱手;一見米蒼穹,便抱拳,一見方巨俠,這才長揖到地,隔山恭身喊話:
“可是方巨俠?”
巨俠微笑答應,趁機略作喘定,卻聽那黑黝黝的漢子已嗄聲道:
“我剛剛又見着尊夫人的倩蹤了!”
3.多情應笑我不生華發
這漢子正是“黑光上人”詹別野。
原來事情是這樣的:
在方巨俠領袖武林的那一段日子裏,正值國家用兵,抵禦外侵,而盜賊叛民,趁亂四起,方巨俠便以絕世之學、曠世之能和他登高一呼便四起響應的過人名望,組織各路武林高手、江湖好漢,殺敵平寇,倥偬于國難濟世中。
真正習武的人,為的是保國安邦,濟世救民。
這段日子,巨俠夫人晚衣一度代夫主掌中原武林大局,統領“負負威望幫”、“金字招牌”、“老字號”等組織,也管理、調度得整整有條,欣欣向榮。方應看也向義母請纓,要直接影響京師朝政的樞紐,故被派去京城擴大“金字招牌”的影響力——不料結果卻是:方應看聯結了宮廷裏的內戚和太監勢力,組成了“有橋集團”,成為現在京城裏的三大武林勢力之一,且骎骎然有青出于藍、獨占鳌頭之勢。
只不過光憑夏晚衣一人之力,畢竟無法兼顧周到,且已過分操心,而昔時與巨俠共同創幫立業、并肩作戰的元老級高手,多已随大俠往前線邊疆為國殺敵,共抗外禦,剩下的新銳、精英要應付趁亂蹿起、趁火打劫的各路邪派人物,當然費煞心力。
方夫人本身并無野心,她覺得倦了,想放手,要休息。
她只想過一段平靜的,跟巨俠逍遙自在、雙宿雙栖的恩愛歲月。
她看到夕陽,都覺得紅勝似火,紅豔勝花,紅霞勝血,她只想好好歇一歇,依偎在丈夫寬闊、有力的肩膀,欣賞斜陽無限在一剎那的粲然,或許,那就是天長地久了,海枯石爛了。
所以她把大部分的事,都交由門下子弟、新秀料理,故而,有許多不肖子弟趁此作亂,從中獲利。
方夫人後來到京師要調集人手,義子方應看留住了她,希望他養母能留在京城安然享福,外面的事由他着手料理好了。
方夫人也有意讓方應看立功建業,放手讓他平息一些江湖紛争,可是,方小侯爺一出江湖就殺性太強,很快便贏得了“神槍血劍小侯爺”的稱謂,但也惹動了一些決不好惹的武林大幫大派大世家,要對付他。
先是“老字號”溫家的好手,覺得方應看委實做得太過,要“教訓教訓”方應看。
然後是“蜀中唐門”的高手。
他們追殺方應看,甚至追到京城裏來了。
方夫人自然要護着她的義子。
她勢必出面化解。
她還請動了諸葛先生及其得意門生作調解。
聽說,“老字號”和唐門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,對她下了劇毒。
方夫人中毒,消息飛快地傳到方巨俠那兒去。
正好,巨俠那兒兵禍已暫緩解,方巨俠歸心似箭,即刻風塵仆仆趕返京師,探望愛妻。
但方夫人已癡癡呆呆,神志不清。
為此,巨俠即出京與唐門高手哀求、争持,要取得解藥,由于唐門不承認此事,幾乎又掀起一場江湖大風暴,幸好,最後還是得到各路武林耆宿的調停,巨俠終于輾轉由“下三濫”何家好手那兒取得解毒藥方而返。
可是,他好不容易趕回京城,一切已經晚了。
愛妻已香銷玉殒。
據說,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,又失去常性,竟發狂一路奔上絕嶺,登上折虹峰,方應看悉聞大驚,與米公公等全力趕赴熟山,惜已遲了一步。
他們是目觑晚衣夫人縱身一躍,落下萬丈深崖的,欲救無及。
崖邊還有方夫人的一雙鏽鞋,一面巾帕,帕上繡着一對鴛鴦,兩只仙鶴,猶散發出酴醾花的幽香。
——她為何要去求死呢?
——她竟等不及方巨俠回來醫她!
繡帕上還繡下了幾個字:
天長地久曾經擁有
趕回京師的方巨俠,從此覺得天絕地滅,萬事皆空,只喃喃念着帕上那八個字。
諸葛先生曾以此開解他:“曾經擁有,不如自由——尊夫人現在是自由自在地去了,至少,比拘在人生的囚籠密室裏坎坷艱險度日的好。”
踏遍青山人未歸(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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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命也趁機一語雙關地念道:“天長地久,不如喝酒;也許,這對尊夫人而言,也是一種解脫!”
巨俠卻不喝酒。
酒消不了他的愁。
他要面對他的傷悲。
他以清醒的痛苦去惦念他的愛妻。
他看她的遺物,想着她和他一齊度過的日子,想念她的音容、笑靥和埙聲的笛韻。
直至有一天,他放下了一切,再也不理江湖事。
他離開了京師。
只在每年愛妻的忌辰,他才會回來祭她。
近幾年,他甚至也不回來了。
因為他惦記她,是在心裏頭。
祭她,是他每一天、每一時、每一刻的事,正如真心拜神不一定到廟裏,虔誠齋戒不一定選在初一十五一樣。
他沒有憔悴。
也不太消瘦——甚至,還微微發福。
多情并沒有笑他早生華發——反而還作了一個反諷:譏刺他不生華發。
他仍一頭的黑。
但只有他自己心裏知道:
當她躍下深崖,他也掉進了地獄。
她死了,他也沒再活下去了。
他仍然活着,也許是為了一個只怕永不如願的希望:
他期待奇跡:
她仍活着的奇跡!
4.——怎麽遇上你
踏遍青山人未老。
——但人也未歸。
方巨俠飄然天涯。
但他的心,已跟愛妻一齊堕入深谷,萬劫不複。
盡管他行萬裏,赴塞外,出邊疆,入大漠,過盡千帆皆不是,揀盡寒枝不肯栖,但他的生命,仍留在這座青山上,并沒有離開過,還一直尋尋覓覓,像蝙蝠不忘飛回它栖身的山洞,像燕子總會飛回它建的窩巢。
然後,在最後,他就突然收到遠方義子捎來的訊息:
重見晚衣的重大消息!
事情是這樣子的:
聽說,第一次發現晚衣仍“活在人間”,或“羽化登仙”的,是義子小看。
他在拜祭義母的時候,居然看見了他們祭奠的人竟然活着——至少,仍乍現眼前!
方應看一向很有孝心。
而且,他對大意讓義母尋死一事,一直非常內疚,十分難過。
他甚至向巨俠表達了一死随殉之意,那一次,巨俠還正正反反掴了他八記耳光,才能把他從悲憤疾哀中鎮定下來。
——人已死了,陪葬何用!
故而,為彌補心中歉疚,方應看不僅在“不戒齋”設祭堂仰母容,還常帶鉛寶、镪冥、蠟燭、三牲、禮酒、五果,不惜跋涉上山,前來義母躍崖處跪地拜祭,痛哭流涕,直至夕陽将下,才不舍而離。
所以在京師人皆傳雲:方小侯爺雖然心狠手辣,容易翻臉無情,但對義父倒極恭敬忠誠,對其義母則至孝至摯。
這已成為了方小侯爺的“可取之處”。
可是,那一次,山上正下着毛毛雨,但卻有餘晖斜照,方應看拜祭完畢之後,徐徐立起,正待下山,忽然間,瞥見山霧迷茫處有驚鴻一閃。
只一閃。
一閃即滅。
但這已讓方應看張口欲呼:
那是一句千呼萬喚的稱呼——
“義母!”
可是他呼不出口,喚不出聲。
——義母不是已跳崖自盡了嗎?
不過,那的确似是義母的倩影:像一個飄忽的舞姿,随着雨影陽光,一下子在山谷雲海那兒閃了過去,晃了一晃,像挽了一個訣別的手勢,蓮花一般水仙一般地乍綻便寂滅,使人來不及一個驚嘆。
怔住了。
方應看完全震住了。
——怎麽竟遇上你!
據悉,他這一次奇遇,并沒有“立即”通知義父。
因為他以為只是幻象,自己時有所思,才致忽生幻覺,如太早驚動義父,只讓他更分心擔憂。
就算義母仍然活着,也斷無可能會在如此峻險高懸的山谷間出現——那兒上不到天、下不着地,不但以義母輕功不可能辦到這一點,就連絕世武功的方巨俠也一樣辦不到:能辦到這一點,除非不是人。
而是神仙。
——如果是神仙,那更不必通知巨俠了,因為畢竟義母還是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