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厭遲回到家的時候,蕭知盡提着燈等在門口,與任婆婆的落寞不同,他眉眼溫和,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使之心底一暖,不自覺加快了腳步。
蕭知盡伸手接過食盒,道:“等你很久了。”
“方才跟任婆婆多聊了幾句,順便告別。”莫厭遲道,平靜地不像是昨日抗拒回京的人。
蕭知盡笑了笑:“吃完去放燈吧。”
莫厭遲點點頭,找了兩副碗筷出來,擺上任婆婆做的菜便開吃。
任婆婆手藝精湛,做的也都是莫厭遲愛吃的,這才嘗了一口便停不住筷了。
屋中點了不少蠟燭,照得不大的房子亮如白晝,絲毫不像是大晚上。兩人用完膳,正是撐得慌,便将那幾盞小小的花燈拿着,打算去放燈,順便消消食。
莫厭遲撚起一盞花燈,忽然看到燈下有一行小字,上頭寫着“願君知我心”,筆法輕柔,字形像極了蕭知盡的字。
他心頭一顫,偷偷地将之藏在了袖中,卻連藏燈的理由都找不出一二來。
而寫字的人站在門口往裏望,看他站在燭光前不動,又返了進來,一口吹滅的蠟燭,道:“走吧。”
莫厭遲愣愣點頭。他沒有拿出那盞燈來,分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,他卻做賊心虛似的藏着掖着,不敢讓蕭知盡察覺一二。
他想問蕭知盡,那個“君”是誰?
江婉?亦或者是別的女子?
不管是誰,都不可能是他。
莫厭遲腳下一空,從門外階梯摔了下去,好在不過兩階,只是蹭髒了衣物,不曾受傷。
不單是蕭知盡,連莫厭遲都被自己吓了一跳,他不敢擡頭看蕭知盡,手足無措地收拾着落了一地的花燈,試圖掩蓋內心的慌亂。
蕭知盡莫名萬分,蹲下來跟他一起收拾,邊問道:“你怎麽了?沒事吧。”
莫厭遲搖頭,也許他太依賴蕭知盡了,所以才會害怕蕭知盡心系着誰,然後疏遠自己。
他緩過來,笑道:“沒事,剛剛沒看路。”
許是他的臉色過于蒼白,連笑都透着濃濃的疲憊,蕭知盡心有不忍,攔住他:“要不不去了吧。”
“沒事沒事,今天不去,這些花燈可要浪費了。”莫厭遲拍拍蕭知盡的肩膀,疾步走去,不敢再跟蕭知盡對視,生怕他看出其中異樣來。
蕭知盡疑惑不解,跟在他身後細細打量着,可一路上莫厭遲都是悶頭走着,到了林中,便跟無事人一樣,笑着跟自己說話。
他将花燈點燃,放在水上,盯着那朵花火慢慢蕩漾,飄向泉中心。
“盡哥哥,你有願望嗎?”莫厭遲忽然開口。
蕭知盡轉頭看着他,想了片刻,認真道:“有。”
願得你心,白首不離。
這是蕭知盡傾盡一生的心願。盡管他清楚,這個願望渺茫而遙遙無期。
莫厭遲道:“據說向花燈許願會很靈驗的。”說完,莫厭遲連自己都笑了,“看到花燈便說花燈許願靈驗,看到佛祖就說佛祖靈驗,其實都不過是一種寄托罷了。”
蕭知盡盯着他,道:“總歸是有個念想,比抓不住救命稻草來得強。”
佛前明火千萬,哪一盞不是寄托,哪一盞不是念想。但沒有一盞會是蕭知盡的,他并不認為佛祖能寬宏大量到支持他的斷袖行徑。
莫厭遲一時語塞,險些脫口而出,所以你才在燈上寫字,以此寄托嗎。
他愣神之際,蕭知盡又放了一盞,還道:“不過比起虛無缥缈的許願,我更喜歡自己去争取。”
“若是失敗了呢?”莫厭遲問道。
“失敗便失敗,又不是經不起失敗,更何況……我早就知道會敗。”蕭知盡毫不在意。
莫厭遲:“什麽?”
“無事,日後時機到了,我再告知于你。”蕭知盡笑得神秘,勾着莫厭遲心頭癢癢,卻是一個字都不可多透露。
今夜無月,風也陰涼滲人,好在沒有下雨,兩人才得以鬧上半宿,天泛魚白,這才戀戀不舍離開。
蕭知盡看着滅了的花燈,總覺得哪裏不對勁。
路途遙遠,接下來的日子中,他們都會在馬車中度過,便也不覺得累,回家後不打算休息,收拾着少得可憐的盤纏,又踏上旅途。
任婆婆沒有來送他們,許是怕見了傷心。
來了兩三日,村子一磚一瓦都不曾摸清,便又要走,莫厭遲多有不舍,站在村頭徘徊許久,就是不肯上馬車。
蕭知盡也沒有催他,站在他身邊,靜靜等着。
等這人再看望鄉臺一眼,別離之後,又要眺望遠方,遙想故鄉。
回程的消息除了衛靈将和江婉之外無人知曉,一路上便也安靜了許多,兩人颠簸多日,這才稍稍看到皇城的影子。
離皇城越近,危險也接踵而來,好在衛靈将早早就跟着,兩人才有驚無險入了京。
京城常年繁華,來往商賈無數,沒有人去注意這輛不起眼的馬車,直到馬車停在了建好的狀元府前,見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時,人們才知道,他們回來了。
京中眼線無數,蕭知盡和莫厭遲回來的消息不胫而走,原本才稍稍平靜的京城又一次炸開了鍋,便連身居深宮的宏治帝也聽聞了消息,急忙召見蕭知盡,其中言辭懇切,生怕他一不開心又帶着莫厭遲消失了。
蕭知盡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,接到聖旨後無奈道:“陛下可真是着急。”
莫厭遲不置可否,“畢竟不告而別,向來也該動怒了。”
蕭知盡才要擡腳走,聽了這話索性坐了下去,端起茶來慢慢喝着。
莫厭遲奇怪道:“怎麽不走了?”
“晚些去,等陛下氣消了再說。”蕭知盡說得理所當然,絲毫不将能随時砍他腦袋的帝王放在眼中。
莫厭遲忍俊不禁,道:“我說笑的,你趕緊去吧,別有什麽急事。”
蕭知盡将茶一飲而盡,這才起身入宮。
雖不在京中,可近日的事蕭知盡仍是了如指掌,宏治帝召見絕非為政事,只怕別有玄機。
車夫在蕭知盡的叮囑下有意放慢速度,走了大半天這才到了皇宮。李公公接命在宮門口等着,見到他後幾步走到跟前,恭聲道:“恭迎二皇子殿下!”
皇宮門口有不少百姓在,李公公此番不過是想昭告天下,他蕭知盡便是真正的二皇子。
蕭知盡不悅蹙眉,一言不發走了進去。時至今日,宏治帝仍舊沒有打消貍貓換太子的想法。
他跟着宮人來到了禦書房,這裏一如以往一樣寂靜,宮人腳步輕盈,沒有半點聲音,見到人也是福福身,不曾開口。
蕭知盡等着李公公傳報,待聽到裏面傳來一句“進來”後,蕭知盡這才見到了宏治帝。
分明走了不過半月,宏治帝便老了許多,以往一雙慧眼此刻渾濁無神,毫無帝王的威儀。蕭知盡大驚,行了禮後問道:“陛下龍體安好?”
“比不得在外游玩的人好。”宏治帝氣道。
蕭知盡聳聳肩,不打算接下這句話,換言道:“陛下此刻召見,可是有事?”
“自然有事。”宏治帝屏退了所有人,道:“朕打算設宴宴請百官,慶祝‘二皇子’回歸。”
蕭知盡點點頭道:“若是遲兒知道,應該會很高興。”
“蕭卿,你知道朕說的是誰。”宏治帝眯着眼,警告道。
奈何蕭知盡不吃這套,敷衍告罪後,道:“陛下,此法确實不行,臣好不容易勸住二皇子,若是設宴,只怕他會多想。”
“朕已經做好萬全準備,宴請百官是将禁軍全部調到宮中,來個調虎離山。朕就不信如此,那些人還不出手。”宏治帝憤恨道。
蕭知盡默念道:即便沒有禁軍,還有衛靈将守着,代阏的人沒傻到這個時候去襲擊莫厭遲。
宏治帝顯然是不聽勸的,蕭知盡也不大樂意在此事上多言,便問起了其他事:“可是陛下,事成之後,二皇子該如何?”
“自然認祖歸宗。此事蕭卿也不必擔心,朕敢封你為二皇子,自然也想到了解決之策。”宏治帝信誓旦旦,讓蕭知盡不得不信他一次。
蕭知盡拗不過宏治帝,只能嘆道:“好吧,臣定當全力相助。”
宏治帝展顏一笑,道:“好,事成之後,朕可免你此次帶着遲兒離開的死罪。”
“……謝主隆恩。”蕭知盡道。
他擡頭盯着宏治帝,宏治帝看起來十分有精神,可是眼窩深陷,唇色泛白,顯然不是正常的顏色。
蕭知盡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叮囑道:“陛下可要保重龍體,以免讓二皇子挂念。”
宏治帝利用完了便翻臉不認人了,擺擺手讓蕭知盡離開。
蕭知盡看着那只微微顫抖的手,心底慌得很,出了宮便讓衛靈将去查宏治帝近日的飲食和接觸的人。
宏治帝正值不惑之年,怎麽可能幾日便衰老到這樣,雖說沒辦法确認是否中毒,可多個新心也是好的。
畢竟沒有宏治帝的撐腰,扳倒朱啓明一事會棘手很多。
說到朱啓明,這會兒聽到消息,正氣得在大皇子府中砸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