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念之差
江家別墅。
下午江铄收到兒子微信,說要見客戶不回來吃,把小姑娘一人丢家裏,讓他看看冰箱裏還剩什麽菜,随便做點。傭人要元宵節後再來上班,江铄就撸起袖子下廚,炒了一盤蔥爆羊肉,燒了一盤糖醋茄子,炖了一鍋酸菜肉丸湯,又拍了一小碟黃瓜,尋思着小姑娘吃大米飯,就給她弄了碗蛋炒飯,自己拿兩個坨坨馍泡着湯吃。
餘小魚把他的手藝狠狠誇了一頓,誇得他心花怒放,笑呵呵地說起年輕時在農村裏種地幹活的舊事來,又問她在阿根廷玩得開不開心,那邊的菜好不好吃。
“好吃是好吃,但吃多了就膩了,還是中國菜合胃口。”
“哎,那叔叔以後再給你做。”
“哈哈哈!叔叔你和江潛好像啊,他也會做飯。”
江铄笑道:“他做的都是老外吃的,我吃不慣,你要是想吃西餐就找他,想吃北方菜就找我,我過年回村還幫着他們做大鍋飯。”
“叔叔,今天司機跟我說江潛他開賽車哎,我還不知道!”
“這小子沒和你說啊?”江铄挑起眉,“有快五年沒開了,肯定是當時我把他罵得太厲害,他現在還怵呢。誰叫他不注意安全,帶着那麽大一個傷口開車,差點就感染了。這孩子脾氣倔,就得時不時敲打他一下。”
餘小魚瘋狂點頭:“是呀是呀,就要這樣。他小時候肯定做過不少惹你們生氣的事吧……”
江铄摸着下巴,“唔,這倒沒有,他挺乖的,不過做了不少傻事。”
吃完飯,他就精神抖擻地從書房搬下來一摞相冊,給她翻:“你看,這是他小時候的照片,是不是傻乎乎的,哈哈哈哈!等到了幼兒園大班才變聰明。”
餘小魚抱着相冊,從皺巴巴的小嬰兒開始看起,聽江铄興致勃勃地講:“他剛生下來才五斤二兩,我們怕他長不高,灌了他許多奶粉,不知道是不是奶粉對大腦發育不好,等到一歲半他會說話了,分不清紅色和黃色。我指着草莓跟他說,阿潛,這個是紅的,然後又指着香蕉,說這個是黃的,問他有沒有記住?
“他說:‘爸爸,我記住了。’然後我指着他的紅襪子,問他這是什麽顏色,他猶豫半天,說是紅的,我又指着黃帽子,他想了想說是黃的。我們都以為這毛病好了,等到第二天,他媽媽拿了個檸檬給他玩兒,他啃了一口,說‘媽媽,這個草莓酸’,給他媽媽吓得,以為生了個色盲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江潛拎着袋子進門時,聽到客廳裏爆發出一陣大笑。
他爸正和他女朋友坐在沙發上,拍着枕頭,指着相冊,笑得前仰後合,他爸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講:“還有這張,他跟我回老家,在大鵝脖子上栓了十個氫氣球,一屁股坐上去,說要坐着鵝飛上天……”
餘小魚笑得直抽抽,肚子疼死了。
江潛走過去把相冊一關,沒好氣道:“回房間關上門笑去,擾民了。”
“不嘛,你爸還沒說完呢……”
“不許說了!降壓藥吃沒吃?回去吃藥!”江潛把他爸拽起來,幾本相冊丢他懷裏,往樓上推。
“還是小時候好玩,長大了脾氣這麽差……閨女,你以後別生個這樣的。”江铄笑着邁上臺階。
這一句話把餘小魚給整不好意思了,抿唇斜睨着江潛。
“生什麽生,你自己拿泥巴捏三胎玩!”江潛黑着臉。
待笑聲消失在樓梯上,他才走過來,不情不願地坐下,餘小魚憋着笑給他順背:“不生氣不生氣,你小時候多可愛啊,和糯米團子一樣。”
他把臉偏過去,脖子都紅了。
“喂,你以後想生個什麽樣的?”她問。
“……別跟我一樣就行。”
“你是不是就怕跟你有一樣的毛病啊?”
他嘆了口氣,沒說話。
“也是能控制的嘛,你看你現在過得不挺好。”餘小魚安慰他。
江潛岔開話題:“不說這個了。有事找你室友程小姐,你給我下她號碼吧。”
“什麽事呀?”餘小魚把美國的號碼發到他手機上。
“她父親的公司給趙競業的靠山洗錢,還有個存證據的U盤,我想問她知不知道這件事。她跟家裏關系不好,或許……”
“你就死心吧!程堯金那個性子,不會跟外人說的,你要了也沒用。”她壞笑,“江老師,你要不要賄賂我,也許我能幫你問到哦。”
江潛在她臉上親了一口,“這樣行不行?”
她抱住他的腰,“不行!”
他又對着她的嘴唇親了一口,“這樣呢?”
“不行不行!”
江潛變戲法似的從茶幾上的袋子裏拿出一個小盒子,在她面前揮了揮:“那這個呢?”
“哇!是冰激淩小蛋糕!”
餘小魚伸手就去抓,他一下子把她壓倒,在她咯吱窩和腰上撓起來:“剛才不是笑得很開心嗎?繼續笑啊!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你別弄了,我怕癢哈哈哈……江老師我錯了,你起來嘛,我幫你我幫你……”
江潛在她粉嘟嘟的唇上啃了好幾下,才滿意地放開,打開蛋糕盒子,“張嘴。”
“你爸晚上給我做了好多菜……”
“我的賄賂你要不要?”
“嘻嘻,但是我還有一個胃吃甜品。”
餘小魚“啊”地張開嘴,他喂了一大勺,“好吃嗎?”
“好吃,這個不甜!”
“那我下次再買這家的。”
四寸的冰冰爽爽小蛋糕很快就進了深淵巨口,江潛給她倒了杯茶,手掌揉了一把圓滾滾的魚肚,“又長了點肉,穩中向好。”
餘小魚吃得舒舒服服,靠在他肩上,“你急不急?要是急我今晚就給程堯金打電話。現在波士頓還不到九點,她肯定還沒起床,等會兒我再打。”
“也沒那麽急,這兩天就行了,還在年裏,跟人家說這個有點晦氣。”
“那我後天幫你問她,你具體想知道她家哪些事?”
“就這件事,她要不想說,問得太詳細也沒用。”
餘小魚攤手:“好吧。”
江潛問她:“吃飽了沒?”
“嗯嗯。”
他把她打橫一抱,連公文包都不管了,大步走上樓。
餘小魚頓時感覺事情的發展有點不妙,扯了扯他的袖子,“江老師,要不,還是等會兒就打電話吧。”
“不急。”他眯着眼,拍了拍她的臉,“我還沒賄賂完呢。”
“江老師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你好可怕!啊啊啊別咬我……”
聲音消失在房門內。
*
元宵節是個好天氣,太陽一大早就從梅花枝頭升上來,融化了院子裏的薄雪。
值此良辰美景,戴昱秋卻沒法心平氣和地跟電話那頭的父親說話。
“爸,我沒在外頭找女朋友,就是想和外公一起過節,這不是出差正好住在外公家嗎,他腿不好,我又不能把他搬到銀城來過節……您說什麽呢!別聽曼曼的,我不反對您跟沈姨結婚,外公外婆都沒話說,我能有什麽意見?她就是瞎猜!您再問多少遍我都是這個回答,不存在故意不回家吃飯,您別多心好不好?不存在!我出差回來就來給您請罪,行不行?”
戴昱秋挂了電話,抹了把汗,更年期的男人太暴躁了,根本沒法溝通。
書房裏外公喊了一聲:“昱秋,跟誰打電話呢?這麽大脾氣。”
“呃……跟我爸,有點小事吵架了。”
“你爸最近工作壓力大,他那位子不好坐,你得體諒着他點。”外公搖着輪椅進房,慈祥地看着他。
“嗯,我明白。”戴昱秋也知道上面領導在如火如荼地反貪,他爸在特別工作組裏如履薄冰,就怕踏錯一步。
“這是什麽?”外公指着桌上的順豐文件夾。
“有份資料要快遞給我爸,我拿不準要找誰,還是讓他上交吧,他比我懂,也有資格直接跟負責這個的領導打招呼。”戴昱秋把程堯金給的透明塑料袋裝進文件夾,正要揭開膠封,門鈴響了。
“我去開。”
他放下東西,往貓眼裏一看,驚了,打開門:“王主任,您怎麽來了?”
來人是他單位的大領導,和他爸一個級別,平時跟他沒有聯系,只見過幾面。
王主任對他點點頭,提起手上的保健品鈣片:“還在年節裏,我來拜訪一下你外公,他退休前在學校教過我課。小戴啊,你別拘着,又不是在上班。”
戴昱秋連忙接過禮盒,請他上座,“您要是昨天跟我說一聲,我就安排好飯店了,我外公最喜歡跟學生一起聊天,他平時一個人,怪孤單的。”
“哎喲,小王你怎麽來了?”外公從房裏出來,雪白的眉毛高興地揚起,“快坐,好久沒有學生來看我了。”
王主任看到他,神情立馬一變,滿面笑容地迎上去,拉着他的手:“我坐坐就走,中午還要和我兒媳婦家吃飯,不打擾您老享受天倫之樂。您家這個孩子我是見過的,好得很吶!平時他人低調,我想多給他鍛煉的機會,還怕他以為是看在他爸和您的面子上,年輕人嘛,都想憑自己本事上進。”
戴昱秋有點尴尬地笑了聲,彎腰給領導倒茶,“您小心燙。”
然後又把人家拜年時送來的糕點擺了幾塊在桌上,不聲不響地回了屋。
領導說這話,着實讓他有些郁悶。他爸戴月詠去年被提拔成政法委書記,因為辦事能力強,人又溫厚,所以在圈子裏受人尊敬。可就因為這個,單位對他期望值過高,去年領導讓他代表部門寫個材料,他寫得十分一般,其中還有個不恰當的成語挨了副市長批評,同事們就背後嚼舌根,說他恐怕是靠他爸的關系走後門進來的。
所以單位裏只要有人提起他爸,他就如坐針氈。
戴昱秋在書房裏踱步,看着敞開口的文件夾,突然心中生出一股不甘的怨氣,又不那麽想給他爸了。
非要讓他爸來交嗎?
他自己找人不行嗎?
要是他爸收到,指不定把他罵一頓,說他節骨眼上添亂,增加工作負擔。
雖然是個捷徑,但他戴昱秋是走捷徑的人嗎?
他憑自己本事考的大學、考的公務員,他就算不是戴月詠的兒子,能力也不比誰差。
戴昱秋把文件夾裏的物證掏出來,皺眉猶豫着,想着到底要找誰交這個麻煩的玩意,冷不丁聽到外面傳來一聲:
“……是啊,戴書記也不容易,誰幹他的活兒都得焦頭爛額。我這邊最近也收到幾個匿名舉報,是關于那位手下的……”
他精神一振。
王主任繼續跟外公說:“走流程太慢了,所以他們直接放我信箱裏。我看那位危險了,現在就缺一個大的證據……”
戴昱秋凝神聽了一會兒,确認了他說的是那個重要人物的名字。
由于工作環境特殊,他有所耳聞,程堯金跟他提到的“李明”,其實是個海外用的假名,家中從政,在首都根基深厚,這一輩只有他在國外經商。
他沉思着,沒注意牆上的挂鐘已經指向十一點半。
客廳裏,王主任站起身,依依不舍地道:“我兒子發微信催我了,老先生您別見怪,下次來這兒出差,我一定叫上幾個同學,陪您喝一杯。”
“這就要走啦!”外公高聲道,“昱秋,送你上司下樓,把那魚肝油給他帶一罐。”
“哎!好。”
戴昱秋穿上羽絨服,把物證袋放進口袋,左手拎着魚肝油匆匆出去,“王主任,我外公腿腳不便,我替他送你上車。”
“別別,你陪陪老人家。”
嘴上雖這麽說,卻還是讓小夥子先一步出了門。
大院裏寒風刺骨,戴昱秋深吸一口氣,“王主任,我這裏收到一份東西,想呈交您。”
“什麽東西?”
戴昱秋低聲道:“您不是跟我外公說,缺一個大證據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