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知盡舉起酒杯一飲而盡,眼底倒映出對面的少年模樣,那人垂着眸子,眉眼有淡淡的愁意,似乎是不想讓自己擔心,嘴角一直帶着淺淺的笑。
大概是他的視線過于炙熱,莫厭遲無意間擡眸與他對視,不由愣住,急忙移開。
莫厭遲佯裝不在意,擡手為他斟酒,道:“蕭叔蕭姨他們可還好?”
兩人被接到狀元府一事他是知道的,原本莫厭遲想讓蕭知盡将他們帶到二皇子府去住,只是如今他身份未明,沒準宏治帝明日便下道聖旨讓他搬離皇子府,自己随意找家客棧便也算,蕭父蕭母本就奔波勞累,再牽扯其中,莫厭遲于心不忍,故而也就沒開這個口。
“挺好的,早上去看了下,他們還挂念着你。”蕭知盡道。
莫厭遲沒有在場,也沒有蕭知盡耳目衆多,自然不會知道蕭父蕭母對自己存的那些敵意,他想到小時候被莫娘打的時候兩人護着自己的場景,笑了笑,道:“許久未見,我也挺想他們的。”
“若是想,等會兒用完膳可以一同去看看。”蕭知盡道。
莫厭遲搖搖頭,“不了……”
導致這件事發生的本就是蕭父蕭母,莫厭遲或許可以安然待之,難保蕭父蕭母不防着,見了只怕膈應。
蕭知盡欲言又止,嘆了口氣,道:“他們也是被人蒙蔽。”
“我知道,我并未怪他們。不過還好是你,來日你當上皇子,我也可借你的威名,橫行霸道了。”莫厭遲打趣道。
蕭知盡無奈看着他,笑道:“那你可別幹出什麽殺人放火的事來,這罪名不好擔的。”
“哈哈哈哈,自然,不殺人不放火,搶搶漂亮姑娘便是。”莫厭遲道。
兩人說說笑笑,推杯換盞,待用完膳後不免沾染了酒氣,好在白天酒樓供應都是些青梅小酒,并不熏人。
蕭知盡見莫厭遲臉色紅潤,便攙扶着他上了馬車,莫厭遲本還想去郊外一游,結果一放下車簾,眼前變得昏暗,困意突然席卷而來,便放棄了,他打着哈欠道:“我睡一會兒,等會到府上後叫醒我。”
“好。”蕭知盡自覺坐在了他的身邊,将他搖搖晃晃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肩上,輕輕拍着。
他的動作輕柔缱绻,帶着暖人的溫度,莫厭遲不覺有他,尋了個舒适的角度,毫不防備地閉眸入睡。
酒樓離二皇子府并不遠,只是蕭知盡讓車夫放慢了速度,分明幾步路的時間,生生走了半個時辰。待到馬車停在二皇子府時,莫厭遲已經躺在蕭知盡的懷中睡得正香。
蕭知盡摟着人,到底不舍得喚醒,只好将人打橫抱起,坦然地下了馬車。二皇子府并不冷清,時常有人經過,他們見到這一幕,不免感慨兩人感情之深,亦有人察覺出不對勁,礙于那個高高懸起的牌匾,沒敢多言。
手上的人輕得很,稍稍一摸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肋骨所在,蕭知盡讓廚房熬了不少補湯給莫厭遲喝,只是這人心中有事,郁結在內,再多的補藥灌下去也是無濟于事。
人們常說心病需得心藥醫,相逢已久,蕭知盡至今都未能知曉他的心事是什麽。
往後路還很長,蕭知盡走得小心翼翼,只是想在這條路上,莫厭遲能夠一直都在。
蕭知盡将人抱入寝殿,輕輕放在床榻上,他背過身去靜靜地看着面前繡着高山流水的屏風,許久許久,這才落下一聲嘆息,起身離開。
就在門被合上的那一刻,原本睡得香甜的人驟然睜開眼睛,複雜地看着床頂。
其實馬車停下時莫厭遲便醒了,只是酒醉後骨頭都變得懶散,反應也遲緩,他原想睜開眼,蕭知盡便一把将他抱起,讓他醒也不是不醒也不是。
隔着薄薄的衣裳,莫厭遲聽到了蕭知盡強有力的心跳聲,有一瞬竟然想就這樣沉溺在他的懷中,再也不醒來。
莫厭遲覺得自己快瘋了。
而門外走出不遠的蕭知盡不覺有他,沉着臉離開二皇子府,找到了緊張找人的邢衍。
出門前邢衍遠遠便跟蕭知盡打了個“丢了”的手勢,二人主仆多年,默契十足,蕭知盡一眼便知道其中玄機,他怕莫厭遲知道後插手,這才沒敢将人叫近來說。
這兩日邢衍只有一個任務,便是将莫娘處理掉,他會比出這個手勢,必是其中出現了變故,蕭知盡一問,果不其然,莫娘不見了。
二皇子府如今成了衛靈将把守的重地,能在将人毫發無傷帶走,足以見代阏實力。
蕭知盡本就有所心裏準備,只是莫娘消失,他便有種不好的預感,似乎有什麽事情正在步步逼近。
雖然代阏如今在大皇子府中,但行蹤不定,衛靈将很難順藤摸瓜查到他的底細,邢衍這兩三個月來日夜看守,都不見有人聯系過莫娘,不想昨天只是下手遲了些,竟讓人跑了。
邢衍臉色陰沉,他看着蕭知盡,道:“京中多是代阏的耳目,原本我們發現了莫娘,不料被人攔住,再找時就不見人影了。”
“也罷,往後守好二皇子府,她這一走,也省得日夜提防。”蕭知漠然道。
莫娘是一根刺,不得不除,否則日後緊要關頭,她若是紮上一道,誰也讨不到好。她若是住在二皇子府,蕭知盡将人除掉,難免會引來莫厭遲的不滿,如今走了,倒是不必麻煩,找到了随手除掉便是,莫厭遲左右也不會知曉。
邢衍點點頭,道:“我會多安排人手去找的。還有一事,近來江婉跟聶家人走得很近。”
蕭知盡不由蹙眉,“聶家?”
“就是靜貴妃的母家。”邢衍道。
蕭知盡隐隐察覺其中的聯系,只是有些事隐秘得很,又時隔久遠,饒是蕭知盡也無法知曉一二。
礙于代阏的存在,蕭知盡讓江婉不要貿然聯系自己,若有急事便讓苑冉前來,仔細算來,從茗涼宮回來之後,兩人便沒有再見過面了,蕭知盡一顆心落在莫厭遲上,也甚少問起她。
倒是邢衍念及這幾年來的情誼,時時挂念着,也不至于讓江婉被察覺。
聶家手握重兵,蕭知盡原本就打算動手,如今江婉插手,蕭知盡想了想,決定暫且緩緩,看看江婉待如何。
“她向來有自己的打算,你多派些人手給她便是。”蕭知盡道。
蕭知盡為人重情重義,邢衍也不意外,點點頭記下。
近來城中不太/安定,為了不讓代阏發現行跡,衛靈将幾乎銷聲匿跡,邢衍也不再露面,蕭知盡不欲久留,稍稍說了幾句後便又起身離開。
他來得隐秘,走時也是悄悄的,差不多到了二皇子府,這才敢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。
路上行人神色匆匆,見到他時紛紛垂首避讓,不敢與之對視,眼中除了敬畏,還有一些嘲諷。
就在蕭知盡疑惑不解時,一輛馬車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,車上挂着皇家旗幟,是李公公出宮時所乘的馬車,而馬車去的方向正是二皇子府。
蕭知盡腦中嗡的一聲,當即明白過來,也不顧他人眼光,躍身飛起,往二皇子府趕。
李公公這個節骨眼出宮,除了宏治帝說的事情外不可能有別的事情,蕭知盡原以為宏治帝會猶豫幾番,不想竟然就這樣下了聖旨。
蕭知盡輕功了得,饒是這樣,趕到二皇子府的時候,李公公也宣讀完了聖旨。他沒有現身,趴在屋檐上看着跪地不起的少年,莫厭遲垂着頭,高舉着明黃色聖旨,由着李公公将他的發冠玉帶收走。
明明瞧不清他的表情,蕭知盡卻沒由來地抽疼。待到李公公離開,莫厭遲也沒有起身,如同一座亘古不變的雕像。
蕭知盡躍身落下,一步一步走過去,他沒有扶起莫厭遲,而是朝着人跪下,行了個大禮,道:“參見二皇子殿下!”
這是他見到莫厭遲以來,第一次如此鄭重地行禮。
莫厭遲如夢初醒,聖旨如同燙手山芋般從他的手中滑落,他愣愣地看着,不知是該惋惜還是慶幸。
三年逆旅,他終于卸下了所有的負擔。
他擡起臉來,紅着眼笑道:“我不是皇子了。”
蕭知盡閉眸,一把将人攬入懷中,雙臂緊緊用力,恨不得将莫厭遲嵌入骨肉中,不再松手。
莫厭遲依偎在他的懷中,聽着心跳,惶惶不安的心慢慢緩和下來,似乎沒了皇位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。
二皇子之位被奪不是小事,只是宏治帝似乎念及三年舔犢之情,并未讓人搬離二皇子府,甚至連宗廟也不曾告,就下了道聖旨草草了事。
原本在府上的下人被遣散,只剩下一個誓死不離的葉憫,偌大的府邸不過半日便成了一個空殼。
莫厭遲坐在大殿中,看着人走人散,始終不出一言。葉憫端來熱茶,欲言又止,索性站在他身後,陪他看着。
蕭知盡有事離開了,派了不少人在二皇子府上,此次他倒是沒有隐瞞,十來個人圍着大殿,格外惹人注目。
一些蠢蠢欲動的人見狀,便收了心,不敢輕舉妄動,匆匆看了幾眼後跟在衆人身後離府。
莫厭遲将衆人的神色攬入眼中,他看到了算計、憐憫、嘲諷,只是如今他已是局外人,不必再提心吊膽,擔心哪一天跌個萬劫不複。
他會聽蕭知盡的話,乖乖等他回來,跟他道別,之後浪跡天涯,不再回這座留給他噩夢的城。
而蕭知盡只是讓人看住莫厭遲,而後便騎馬趕往皇宮,要面見聖上。外頭的侍衛顯然是受宏治帝的命令,見到蕭知盡後并未攔着,讓人通報了一聲便放行。
早走幾步的李公公回到皇宮,奉命在外面等人,他見到遠遠走來的蕭知盡,并未驚訝,拱了拱手,道:“蕭大人,這邊請。”
蕭知盡冷着臉跟在李大人身後,走進了禦書房。
宏治帝背對着他,賞着面前的秋景圖,他聽到腳步聲,開口道:“蕭卿,你看看這幅畫,覺得如何?”
蕭知盡擡眼瞥了一下,眼前的畫不大,描繪的景物卻廣闊得很,滿山遍野的紅葉如同烈火一般燃燒,鳥兒遠飛,銜着一抹翠綠,在豔紅的畫中尤為突兀。
未等他開口,宏治帝便道:“此圖名為送春,分明只是秋季,卻已經有了春意,你說可不可笑?”
宏治帝話中有話,只是蕭知盡心中有事,哪肯去揣摩,他道:“陛下,臣找您有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