宏治帝自然知道蕭知盡入宮的目的,他并沒有問,繼續道:“朕坐上皇位十餘載,哪個春天不是熬過風霜了才過來的,這人也一樣。蕭卿,這幾年來遲兒被朕護得太好了,難免懦弱無知,若不經歷挫折,往後怎麽在這條腥風血雨的路上走得長久?”
蕭知盡止不住嗤笑,道:“所謂護得太好,不過是陛下一廂情願罷了。”
被推落水池、膳食摻毒、夜裏暗殺,莫厭遲哪一次不是在死亡邊緣徘徊,三年來難以安枕,戰戰兢兢,卻換來一句“懦弱無知”,莫說是莫厭遲,便連蕭知盡聽了都憤恨不已。
宏治帝以自己的方式去保護孩子,殊不知帶來的傷害遠不如他看到的那樣少。
蕭知盡并未壓低聲音,他直直看着轉過身來的宏治帝,繼續道:“陛下是君王,自有自己的道理,只是遲……二皇子他并非傀儡,他有血有肉,亦有自己的想法,來日若知道此事,陛下不怕他寒心?”
他過于篤定,宏治帝不由一愣,問道:“為何?”
“陛下,二皇子不像您所想的如此堅強……”蕭知盡欲言又止。
他想到跟莫厭遲一起歇息時,夜裏莫厭遲在夢中細碎地求饒,偶爾也會默默淌淚,他便知道這人并不如醒時那麽堅強,噩夢日積月累,只能在黑夜中得以宣洩。
蕭知盡跟莫厭遲最為要好,宏治帝不敢懷疑他的話,他收回那副信心滿滿的模樣來,小聲道:“遲兒……會怪朕?”
“臣不敢亂言。只是臣懇請陛下收回旨意!”蕭知盡抱拳道。
宏治帝坐在龍椅上,看着桌上攤着的奏折,沉思了許久,末了嘆了口氣,道:“你且回去吧,往後朕自會跟遲兒說明。”
“陛下!”
宏治帝并未擡頭看他,擺擺手讓人離開,外頭的李公公走了進來,道:“陛下,靜貴妃求見。”
“宣。”宏治帝道。
蕭知盡無法,只好起身離開,他這才行完禮,外頭的靜貴妃便走了進來,一雙眸子冷冷地看着他。
茗涼宮時蕭知盡并非過分打量靜貴妃,如今一看,倒覺得她眼熟得很。
蕭知盡止不住多看了兩眼,忽而靈光閃過,臉色頓時蒼白一片。
江婉主動提出成了朱啓明的幕僚,甚至開始接觸聶家,莫非并非沖着朱啓明,而是靜貴妃。
蕭知盡看着靜貴妃跟江婉極其相似的眉眼,腦中閃過無數想法,礙于不能久留,他也只能匆匆看過,離開了皇宮。
他來往多次,李公公便也沒讓人帶,由着他獨自離開。蕭知盡并不想久留,疾步趕出了宮,叫來衛靈将,道:“去查查靜貴妃什麽來歷。”
“是。”
靜貴妃身世未明,江婉有心隐瞞,蕭知盡便沒有去多問,吩咐好後便回到了二皇子府中。
如今府上被遣走了不少人,倒是方便了蕭知盡,随便一個院落便能讓不少衛靈将駐守,二皇子府也為此安全了不少。
莫厭遲沒了周身枷鎖,說不會不甘心是假的,他痛恨這城中的爾虞我詐,痛恨曾經置他于死地的人,只是樁樁件件,他着實無力去一一報仇了。
蕭知盡擡頭看着坐在屋檐上的人,那人目光深遠缥缈,無悲無喜,仿佛一眨眼便會消失在這豔陽之下。他莫名驚慌,躍身而上,驚擾了冥想的人。
莫厭遲明顯被吓到,他扭頭看去,發現是蕭知盡,便笑道:“你回來了?”
“你在這裏做什麽?”蕭知盡走過去,學着他坐下,看着同個地方,遠處除了排布整齊的房子外,別無其他。
在蕭知盡沒有來的時候,莫厭遲便經常待在這裏,靜靜看着遠方,消磨掉他大部分時光。他擡手指着前方,道:“往這裏一直走,便是望鄉臺。”
蕭知盡的心咯噔一跳,“你可是想望鄉臺了?”
莫厭遲側眸看着他,苦笑道:“畢竟那是我的家。這五湖四海,天寬地闊,我也只能在那裏找到容身之地。”
他笑得牽強,蕭知盡抿着嘴不言,想着要如何安慰他。倒是莫厭遲不甚在意,左右他常常說這些喪氣話,蕭知盡也該習慣了。
蕭知盡确實習慣了,正因為如此,他才要想方設法将人留住,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,生怕暴露一絲一毫,将人吓得更加遠離自己。
夜色漸晚,忙上忙下的葉憫跑來叫他們用膳,莫厭遲心緒未寧,一時不查竟踩了個空,蕭知盡見他踉跄了下,險些摔下去,便伸手抓住他的手腕,道:“我帶你下去吧。”
“我自己可以。”莫厭遲雖武功不及蕭知盡,可這點高度,他還不至于下不去。
蕭知盡置若罔聞,伸手将人摟住,不顧莫厭遲掙紮,二話不說跳了下去。
莫厭遲每次被蕭知盡觸碰,胸口總是跳個不停,他悄悄擡頭看了一眼蕭知盡,喃喃道:“知盡,陪我回望鄉臺吧。”
他說得極低,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到,奈何蕭知盡離得近,一顆心又落在他身上,便清楚地聽到了這話。
蕭知盡看着他,并沒有感到意外,點頭道:“好。”
“嗯?”莫厭遲愣了下。
“我陪你回去,你要什麽時候走?”蕭知盡松開人,問道。
莫厭遲不過随口一說,不想蕭知盡竟然當真了,他本打算獨自回去,如今多個人倒也是不錯的。
兩人一拍即合,用完膳後便湊在一起商量了下,眼下莫厭遲無事可做,蕭知盡又是以莫厭遲為先的人,事事考慮着他,便說明日天亮出發。
蕭知盡身為侍郎,朝堂事情繁雜,莫厭遲倒是沒敢讓他立刻就走,“你且整理兩日吧,把事情交給別人,也不至于亂了。”
“無礙,你忘了,我可是衛靈親主,有消息邢衍會傳給我的。”蕭知盡笑道。
莫厭遲道:“那父皇……陛下呢?”
“這個更不必擔心了,若怪罪了,大不了我們便天涯海角,到處逃亡便是。”
蕭知盡如此打趣,饒是莫厭遲也忍不住笑了,他點頭道:“行,一起逃吧。”
京中人多口雜,莫厭遲不願被太多人知道,只跟葉憫說了聲後,收拾了東西等着天亮。夜很綿長,莫厭遲卻沒有絲毫睡意,他坐在門檻上靜靜望月,期待着光明的到來。
在以往的一千多個夜晚裏,他也時常這樣守着,珍惜着黑暗中短暫的寧靜,生怕一眨眼月落日升,他又要苦苦煎熬。
那麽久以來,這是唯一一次,他覺得夜晚太長了,恨不得轉眼天光乍現,讓他離開這四角的世界。
莫厭遲清醒得很,亦有陪着他不眠。
蕭知盡布下的棋錯綜複雜,他必須一一交代清楚,不至于讓他離了京城就跟聾子瞎子一眼,什麽都不知道。
而皇宮中的天子被宮人們伺候着歇下,閉上眼睡去,渾然不知次日等待他的是什麽。
夜還是夜,雞鳴聲起,便要退位,讓給豔陽。
莫厭遲看到天邊那抹朝色,不由勾唇,起身入屋,将少得可憐的盤纏帶上,去找蕭知盡。
蕭知盡早早便等在外面,見他走來,揮揮手道:“出發吧。”
“嗯。”
二人上了馬車,不曾回頭,長驅出京。
莫厭遲掀開車簾,看着漸行漸遠的皇城,明明痛恨無比,真正離開時卻仍是不舍。只是莫厭遲不知道,終有一日,他會君臨天下,站在城牆上眺望四方,那個時候,恨已經不重要了。
到底是徹夜未眠,兩個少年郎說笑片刻,便止不住打哈欠,左右路程還長,兩人相互靠着,在颠簸的馬車中打起了盹。
兩人滿心歡喜離開,皇宮卻鬧成了一片。宏治帝原想在早朝時将皇子寶冊交給蕭知盡,不想這人竟然沒有出現,派人去詢問了一番,才知道兩人在天剛亮的時候便離京回鄉了,甚至連蕭父蕭母都未曾告知一二。
百官幾乎傻眼了,身為朝廷命官,蕭知盡未免過于任性。只是他是準皇子,且宏治帝臉色不甚好,那些要彈劾的人也不敢開口亂言,生怕惹怒了宏治帝,後果不堪設想。
要說最高興的,莫過于朱啓明了。蕭知盡一走,他又可以獨掌朝政,擴大自己的勢力了。
一場早朝因為蕭知盡的事而早早結束,宏治帝被兩人氣得不輕,派人沿途去保護後,便将自己關在禦書房中不見人。
倒是朱啓明,下朝後便叫上江婉,一同回到了大皇子府,期間笑意掩都掩不住。
江婉看着朱啓明眉開眼笑的模樣,撇撇嘴不言,蕭知盡在早上給她的信中說了,兩人只是去望鄉臺看看,不久便會回來,這朱啓明顯然是高興過頭了。
“眼下兩人都離開了,殿下也可以松一口氣了。”江婉祝賀道。
朱啓明點點頭道:“嗯,等回了府,跟殷先生商量商量。”
聽到“殷先生”三個字,江婉不由蹙眉,她跟在朱啓明身邊,自然知道有這人的存在,每每接觸,江婉都抗拒得很,似乎前世有血海深仇,記不得,卻銘刻在心,再見時分外痛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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