荀涓見到蓮淨,帶着他趕回梵谛天之時,湛恩剛剛從小雷音寺的戒律堂走出來。
他步履蹒跚,褐衣的衲衣被血染紅。
身後有宏大悠遠的聲音,徐徐傳響在般若天中——
“佛子湛恩,觸犯戒律,現已處罰。暫且褫奪佛子之袈裟、法器、稱號。待其渡過情劫,修為至神庭境,可重為須彌聖地佛子——”
湛恩一步步走出那純白的塔廟。在遠揚的法音中,回轉過身,有些艱難的向白塔下拜。
“弟子湛恩,拜謝諸位長老。”
白塔內的長老們微微颔首,齊聲誦念經文。于莊嚴的梵唱中,沉重的廟門在他面前關閉。
湛恩低垂着頭,雙手合十。眸中盡是無奈。
接連兩次破了色戒,壽元無多,還擅自将佛骨舍利借予她人。湛恩本意是自己不配再為佛子,想請長老們另擇他人。
卻不想長老們經過讨論,言說須彌聖地未曾有過卸任的佛子。當上了佛子,便只有飛升和壽元盡了兩種結果。再有許多年前,也曾有一位旃檀佛子破戒,将舍利外借。後來旃檀佛子渡過情劫,飛升佛界,如今也成了正果。
兩相考慮,最後決定只是暫時褫奪佛子的一切,重罰了觸犯戒律的湛恩。
長老破戒一條,杖責一百。戒律堂的刑杖特殊,痛入神魂。二百下杖責,代表身戒與心戒,直接他的修為從神庭境打落到窺虛九品。
那是他應當受的,湛恩并無埋怨。
然不論是佛修還是道修,要突破神庭境,已經不再是修為的積累,必須有心境上的突破。
長老們不知他已燃盡了壽元,以為給他去渡情劫的機會,待他重歸神庭,自然已看破放下。可以重新為須彌聖地的佛子。
然而湛恩自己知道,他恐怕要辜負長老們的愛護了。
他不可能渡過情劫,也沒有機會再修到神庭境……
他低頭看着自己手背上松垮的皮膚,還有代表着衰老的隐隐若現的斑紋,無聲嘆息。
修士在凝神境以後,容顏就不會改變了。
修為,還有體內的靈力,壽元,對修士來說就像是燒火的木柴。一個階段的木柴只能燃燒一定的時間,等到木柴燒完,還沒有新的柴火加入(即突破境界),火勢就會越來越弱。同樣,修士的各方面,從外在的容貌,到體內儲存能用的靈力,都會衰退。
被幽冥紫煉燒去壽元的湛恩,便是在短時間內用猛火險些燒光了所有木柴的火堆,如那些壽元快要耗盡的修士一般,會快速地衰老下去。
而被重罰跌落境界後,意味着他的燃料又少了許多。到現在,也許只剩下兩三年。
湛恩輕輕咳嗽兩聲,用衲衣攏了攏手背。目光沉寂。
“不能再繼續了……”
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虛弱,可能過不了三年他就會衰老死去。
如果說之前他還能放縱一下荀涓,放縱一下的自己。那麽現在的他,是徹底沒有放縱的資格了。
他必須想辦法,讓荀涓快速離開……
西洲地廣人稀,毗盧國與須彌聖地雖然同處于西洲,但間隔也算不上近。
荀涓去往毗盧國的時候花了兩日,回來之時因為心中焦急,只用了一日。
茫茫沙漠之中,一座巨大的石佛與戈壁融為一體。石佛腳下,便是須彌聖地的入口。
要進入須彌十二天,有不同的法印咒語。若是不知法咒的外來者,會被随機送入十二天的任意一天。
荀涓當初就是因此誤入了梵谛天。
但這一次有蓮淨帶路,他們踏入石佛腳下的虛空傳送陣,就直接到了梵谛天。
多年後故地重游,梵谛天風光雖好,還是那般的寂靜,沒有人氣。
荀涓與蓮淨直朝着法華蓮池而去。
大概是被荀涓的心情影響,蓮淨本來要回梵谛天見師父的喜悅也減淡了許多。小臉繃緊惴惴不安。
走進了法華寺,荀涓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着褐色衲衣的僧人,在佛像前下拜。
還是那空蕩蕩的大殿,木雕的佛像面目已經有些模糊,在氤氲升騰的檀香缭繞中,顯得慈悲又脫俗。
佛子嗓音醇厚,褐色的衲衣顏色洗得淺淡,灰撲撲的。沉靜得像是要與這簡陋的佛殿融為一體。
“往昔所造諸惡業……從身語意之所生,一切我今皆忏悔。”
一句偈語念完,他徐徐下拜,頭叩在蒲團上,雙掌向外反轉,手心向上,做頭面接足之禮。
蓮淨已然自覺地去佛前上香,拜了三拜。而荀涓卻靜靜地看着那僧人禮佛的背影,久久未能言語。
“湛恩……”
這是湛恩,又不像是湛恩。
他的外在形象更貼近于荀涓印象中那個灰撲撲的小和尚,可氣質卻比前兩日分開之時更加沉寂。
湛恩停了下來。
他轉過身,仿若沒有看到荀涓一般,問了幾句蓮淨在毗盧國的情況。溫聲勉勵了幾句,就讓他先去禪房休息。
待蓮淨退出法華殿,湛恩方才轉向荀涓,輕喚了聲,“荀涓施主。”
他的語聲還如過往一般溫和,荀涓卻聽出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遠。
荀涓指節扣緊,走到湛恩身旁,帶着兩分焦躁想要去拉他的手,“你的氣息弱了很多,戒律堂對你做了什麽?”
對于修為高于自己的修士,是無法判斷他們具體的修為境界的。故而荀涓只能探得他氣息衰弱了許多,而不知道他的境界跌落了神庭境。
“施主。”湛恩側身一步,避開她伸過來的手。淡淡道,
“貧僧觸犯戒律,自當受戒律堂處罰。施主無需這般挂懷。”
兩日的功夫,她又變成了施主。
荀涓咬了咬唇,壓住心頭的委屈,只柔聲問他,
“你傷在哪裏,讓我看看好不好?”
湛恩沒有回答她。看了她一眼便側過身,道是,“施主可願與貧僧到蓮池走走?”
“……好。”
穿過法華殿,就是法華蓮池。
這裏的花似乎從未敗過,不論何時來,看到的都是接天連片的蓮花。
荀涓從前對任何花卉都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,但因為湛恩,她如今看到蓮花便覺得歡喜和親近。
愛屋及烏,大概就是如此吧。
她看着前面一步之遙的湛恩,微微出神。
和尚走得很慢,行走的姿态好像也不似平常自如。那一身黃褐色的袈裟,将她對他的印象拉回了久遠以前。
就是那麽一恍神的功夫,她聽到前面的聲音傳來,
“荀涓施主,明天便離開梵谛天吧。”
荀涓在後一怔,不敢置信地停住了腳步,“你是在趕我走?”
湛恩沒有轉身,甚至沒有停下來,還是那般緩慢地繞着蓮池走動。只有醇厚的聲音傳來,道是,
“施主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,只需四十九日後将佛骨舍利歸還即可。”
他頓了頓,又道,“施主并非一心向佛之人,何必留在此地……”
“那不是很明顯嗎?”荀涓打斷了他。
她向前邁出一步,突然加快了腳步跑過去,從背後抱住了僧人。同時說道,
“我喜歡你,難道你看不出來?”
這話剛剛說出口,她明顯感覺到被自己抱住的身軀霎時繃緊,耳畔傳來一聲極輕的忍痛的悶哼。
荀涓的心尖一抽,松開了手。正看到湛恩背後,被她剛才貼過的地方滲出一道暗色的紅。
黃褐色的衲衣已是髒色,但依舊遮不住那血色的痕跡。
“你受傷了!”
她一下子慌了神,手足無措。想要看個清除,又唯恐碰到了他的傷處。只好去捉和尚的袖擺,隔着衲衣握住了他的手腕。語聲焦急,
“你的傷在後背是嗎?讓我看看。”
被她扯住手腕的湛恩終于回身看向了她。
湛恩沉默着,臉色是荀涓從未見過的蒼白。
觸及她的視線,他閉了閉眼,自己解開了衲衣的系帶。露出後背的傷痕。
那應是棍棒打出來的痕跡。從肩胛骨,一直蔓延到她看不見的腰部以下。條條血痕累在一起,血肉模糊,觸目驚心。
荀涓嗓音發啞,眼中模糊,“這些都是……因為破戒?”
“是。”湛恩平淡的回答。
他微微側開視線,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淚眼婆娑的荀涓。唯恐多看一眼,就再無法對她狠下心來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當他聽到荀涓那句“我喜歡你”時,心底到底是經受了多大的震撼,才沒有避開她的擁抱,沒藏住那聲悶哼。
只可惜……那一聲喜歡,來的太遲了。
“施主……”
湛恩定了定神,退後兩步。用那雙澄淨而包容的眼眸注視着荀涓的發頂,溫和又淡漠。
“施主方才說喜歡貧僧,只是因為神交而對貧僧産生了一些依賴和對貧僧的感激,并非真的心悅于貧僧。”
這一句句話緩緩道出,便好似剜心一般疼痛。
荀涓聞言一怔,蘊着朦胧水汽的眼眸從他的後背轉到他的面部。
“你不是我,怎麽就能肯定我不是真心?”
湛恩面容平靜,“因為施主與貧僧不是如今才相識。”
“何意?”
他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,平和的不帶一絲煙火氣,“一如施主當初所言,貧僧的樣貌過于平淡,并非你喜歡的。而且……”
湛恩垂了垂眸,重新看向她時,眼中已無笑意。只有一種淡淡的,她無法讀懂的複雜感情。
他輕聲道,“貧僧……已不再是佛子了。”
昔時的回憶随着湛恩的話語湧上腦海,意識到他所說的都是怎樣的過往,意識到自己糾纏佛子妙桓時都對湛恩說過哪些話——
剎那間,荀涓只覺得一股涼意從頭蔓到了腳趾。涼的徹骨。
她都想起來了……
作者有話說:
不虐不虐,下一張涓涓就會發現手劄知道湛恩喜歡自己了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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