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她糾纏佛子妙桓之時,與湛恩少有的幾次對話。
“施主為何一定要跟着妙桓佛子?”
“因為他是佛子啊。”
“佛子,有何特殊?”
“修仙界的和尚都在須彌聖地,但佛子只有一個。”
“佛說衆生平等。”
“佛的眼中衆生平等,但我是個俗人,俗人眼裏,衆生生來就是不平等的。”
在一片薄霧籠罩的竹林中,荀涓遙遙看了眼遠處如面容俊美,像玉竹般的挺拔和靈秀的妙桓佛子。對站在她跟前的湛恩眨了眨眼,輕笑着調侃道,
“何況妙桓長得好看,湛恩師父你的五官就平淡了些呢。”
她那時初才探得心魔,一心只想要佛骨舍利,別的任誰也不放在心中。莫說對湛恩,便是她苦苦糾纏的佛子妙桓,其實也沒能得到她幾分真心。
然而如今心中有了他,再想起當初自己所說的那些話,便是無盡的懊悔與難受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
仿佛是察覺到荀涓的難過,湛恩又看着她,溫聲道,
“當初種種,不過夢幻泡影,貧僧從未計較。如今說出來,只是希望施主能夠明了自己的心意,莫要因為感激或者神交的依賴,而錯誤的判斷了對貧僧的感情。”
荀涓相信他沒有計較。如果計較他就不是佛子,也不會那樣舍身救她了。
但……不計較,何嘗不是說明了,他對她并不是那麽在乎?
她想告訴湛恩不是那樣的,想說她現在是真的喜歡他。但話到嘴邊,卻又咽了回去。
她看着湛恩背後的血痕,驀然間,眼淚奪眶而下。
湛恩是須彌聖地的佛子,修精進修苦行,蓮淨都說他不可能觸犯戒律。
她還記得他穿着佛子的赤色袈裟,手持聖地的仙器四輪十二環禪杖的樣子,記得福藏秘境內那條可以鋪過三途河的功德無量之道路,記得乾明海對他是何等的崇敬。
可現在呢?
他的法相金身碎裂了,佛子之位沒有了,還要受戒律堂的杖刑。他換回了那身灰撲撲的衲衣,後背遍布重重疊疊的血痕。
之所以湛恩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,都是因為她。
他那樣舍身救她,她卻害他不淺。害了他法相金身被破,丢了佛子之位,還因為自私的感情想要讓他舍棄他的佛,選擇自己。
如今,她還要繼續害他的修行嗎?
荀涓垂下眼睑,長長的睫毛被淚珠浸濕。沉默良久,終于用嘶啞嗓音給出了自己的回答,
“等你的傷痊愈,我就走……”
她還是不舍,就算要走,也想看他安然無恙了再走。
湛恩甚至可以聽得出荀涓這句話語中的請求意味。
不論她是因為神交的影響還是對他的感激愧疚,還是真的……喜歡他。他都能感覺到,她的此刻心裏是真的有他的。
對于過往的湛恩來說,這便能夠讓他滿足。可對于現在的他來說,越是察覺到她的感情,他心頭的悲哀與疼痛就越烈。
他心裏的姑娘就要走了,或許現在就是他們此生最後的溫存。
他何嘗不想答應她,再獲得一點能夠回味到生命盡頭的回憶。但好不容易才對她狠下心,說服她離開,卻不能再有任何的放縱了。
湛恩輕輕呼出一口氣,搖了搖頭,穿上了衲衣。
“戒律堂的法杖打出的傷無法用藥,只能自己痊愈。施主……還是早日離開吧。”
說罷,他念了聲佛號,轉身緩步離去。
荀涓看着湛恩的背影,下意識邁步跟上。一路跟随到法華殿,再看着那殿門在眼前關閉。
緊閉的殿門,代表了他無聲的拒絕。
誦經聲重新響起。仿佛是知道她在門外,殿內的湛恩先念出了這樣一段話——
“(心迷則心生,心悟則心寂……我息一切心,即無一切念。我無種種心,即無種種念)……”
荀涓輕輕把頭貼在殿門上,聽着裏面傳出的那熟悉又陌生的念誦之聲,只覺得,就算是她被瘋君折辱得最痛之時,也不曾有過這樣的難過。
“息一切心,斷一切念,談何容易……”
誦經聲持續了三日三夜,荀涓也在殿外站了三日三夜。聽着殿內的誦念聲從一個變成了兩個。
好幾次她想要強行破門進去讓湛恩停下,最後又收回了法力。
一道門的間隔。他在殿內,她在殿外。卻好像隔了千重山萬重水。
擋住她的不是那扇古舊的門,是他的心……
第四日的清晨,荀涓看着緊閉的殿門,閉着眼,用額頭貼了貼門上模糊的紋路。
用極輕的聲音隔門道了一句“我走了”。而後便轉身離去。
并非她沒有恒心。只是她知道,湛恩看起來溫和包容好說話,實則有着極度的克制,倔犟,而意志超絕。
他能夠幾百年如一日的修苦行禮佛,若她此時不走,他恐怕也能撐着傷重的身體,一直在法華殿回避她。
那不是她願意看到的。
事實便如荀涓所料,待她一走,法華殿裏的湛恩也停下了念誦。
望着身前的佛像,湛恩突然出聲喚,“蓮淨。”
“師父?”蓮淨停下誦經,看向湛恩。
“梵谛天的少有人跡,出入境的入口一日三變。你……去送一送荀涓施主吧。”
湛恩閉着眼,面容平靜。全然未曾顯露半分心中的情緒。
他不能去靠近她,讓蓮淨這個弟子相送,是他對自己最後的一點縱容。
“弟子領命。”
荀涓獨自走在梵谛天內,她說不明此刻心裏的感覺,只覺得難過,目中所見一切也灰暗無光。
她沒有刻意去尋找出口,除了不回法華殿,她便如游魂一般,在梵谛天漫無目的地走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她聽到身後一聲呼喚,
“荀涓施主——”
荀涓頓時停住了腳步,回頭望去。死水一樣的心湖驀然掀起波瀾。
“蓮淨?你怎麽來了?”
她的語聲中藏着期許,但蓮淨并不能明白。
小和尚跑了過來,合掌道,
“師父說梵谛天少有人跡,怕施主找不到出口,讓小僧前來為施主帶路。”
他竟是這麽迫不及待想要她走嗎?
“是這樣……拿走吧。”
荀涓的指尖扣緊掌心,目光微黯。
有了蓮淨作伴,離開的路沒有那麽寂寞,卻距離離開更近了一步。
跟着蓮淨走出幾步,她放緩腳步,問道,
“蓮淨,你師父,他……休息了嗎?”
“師父在法華殿打坐參禪就是休息啊。”
小和尚感知尋找着出口的方位,語聲中透出理所當然。
荀涓心裏又是一沉,明知要走了,還是忍不住輕聲道,
“蓮淨,給我講講你師父吧。”
“師父?”蓮淨有些茫然,“講師父什麽?”
“他平時做什麽?喜歡什麽?”
“師父平時就是誦經,參禪,修煉,打掃法華殿……喜歡,大概就喜歡這些吧。”
“只有這些嗎?”荀涓問。
蓮淨點頭,“嗯,師父可是梵谛天最年輕的苦行僧,最是精進不過。若不然他怎會那麽早就修成法相金身呢?
我聽長老說,上界靈山早已為師父留下了蓮臺一位,只等他飛升佛界了。”
他的口吻中滿懷對湛恩的崇拜。
荀涓聽後默然。愧疚凝滞胸口,讓她感覺有些窒息。
須彌聖地的佛子天資非凡,佛法精進,受到佛修的敬仰和期待。然而——
她的确該走的。
一片寂靜中,蓮淨也察覺到了荀涓的心情沉重。
小和尚茫然又無措地偷偷看了荀涓幾眼,他隐約能察覺到湛恩和荀涓之間的異樣,但他所學的佛理似乎并沒有詳細告訴他應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。
想了想,蓮淨有些緊張地勸慰道,“師父說過,一念放下,萬般自在。小僧不知施主為何而憂煩,但師父說的,總不會錯。”
荀涓怔怔看着蓮淨。
小和尚這個模樣,像極了曾經的湛恩。
她心中微緩,露出個淺淺的笑容,“謝謝蓮淨小師傅,你說的對。”
湛恩說的都對,只是她做不到罷了。
聽到荀涓的道謝,蓮淨有點害羞。
小和尚的眼睛東張西望,突然指着右側一道水幕,掩蓋性的介紹道,
“那道水簾後面是梵谛天的藏經閣,師父偶爾也會去那裏。”
荀涓心中一動,她确實不想那麽快離開。
“藏經閣,我能去看看嗎?”
蓮淨搖搖頭,“不是小僧不願意帶施主入內,只是要進藏經閣必須手持各殿住持的信物才能入內。法華殿的信物是師父帶着的金蓮子念珠,小僧也只跟師父進去過一次……”
話還沒說完,荀涓掀起左側的袖擺,将腕上的佛珠露了出來。
“你說的金蓮子念珠,是這串嗎?”
蓮淨瞪大眼,不敢置信,“這——”
直到跟荀涓一起進入水幕後的禪房,蓮淨也沒能想通,為何湛恩會将代表法華殿住持信物的念珠送給荀涓。
要知道,他可是師父唯一的弟子,想要得到金蓮子佛珠,都得等到師父認為他可以繼承法華殿之時呢。
看着比他早一步穿過水幕進來的荀涓,小和尚心裏很不是滋味。便是連講解都提不起勁來。
梵谛天的藏經閣,是從一片看起來樸實無華的水簾進入。
穿過水幕,看到的也不是,而是一間單獨的禪房。
禪房十分樸素,只放了一個蒲團,一張書桌和一把椅子。
左右各開一扇門。
左側的門上挂着個小木牌,上面寫着“法華殿”三個字。右側則挂着“經閣”的木牌。
“梵谛天的苦行僧大都不喜與人交流,故而設此禪房,進來的僧人可以自行選擇是從經閣拿了經冊在禪房內獨自閱經,還是去經閣裏。”
蓮淨指着“經閣”的門,有氣無力地介紹。
荀涓沒有留心蓮淨的小情緒,而是走到了書桌前。
桌上擺着筆墨紙硯,還有約莫百卷摞起來的手抄佛經。
她拿起一卷經文打開,見紙上的墨字端正,行行列列,極其規整。
便問蓮淨,“這是你師父的字跡?”
蓮淨點頭,“這應是師父抄的金剛經。”
荀涓點點頭,順手把這卷經文收入了自己的儲物袋。
蓮淨:……
“荀涓施主?”
荀涓平靜地回看蓮淨,“你可以回去告訴你師父。”
說罷,她又拿起一卷湛恩手抄了經卷,翻開看了眼,放進儲物袋。
蓮淨:……
算了。師父連法華殿的信物都送了,還在乎幾卷經文嗎?
連着不問自取了好幾卷經文,原本摞得整齊的經卷便露出一個缺口。
荀涓餘光掃過,正瞧見缺口處壓着一本線裝的手劄,像是被刻意藏在下面一樣。
她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麽,手已經先于思維拿起了那冊手劄。
從中間翻開,寥寥掃過幾行墨字,荀涓的目光瞬時凝固——
“……我又是在妙桓佛子身邊見到了她。
她離開後,佛子嘆言,世間安得雙全法,不負如來不負卿……
我不知他是以何種心情道出這樣抉擇的語句。我只知道,我心中有卿,然卿的心中永遠不會有我……
佛子避之不及的抉擇,是我夢寐以求的幸運……”
作者有話說:
久等了!終于寫到這裏了~等着涓涓馬上殺回去!
感謝在2021-06-08 16:30:58~2021-06-09 23:48:2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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