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 章 鋒芒難藏(三)

蕭知盡眼底一暗,原不想出去,只是他病了幾日,也該到了好的時候,若再不露面只怕要被有心人扣上藐視皇家的罪名了。

他示意邢衍離開,自己出了門,跟在衆考員身後,老老實實朝大皇子跪拜。

仔細算來,除了二皇子莫厭遲外,基本所有皇子都來過這林章學舍了。

蕭知盡想起京中關于莫厭遲的傳言以及前兩日親眼所見的傷痕,心情難以言喻。

當年莫厭遲離開後便杳無音信,所有人都以為他顧着享受榮華富貴,忘記了偏遠角落養他長大的望鄉臺,衆人唾罵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,卻不知他深陷泥潭多年,在爾虞我詐、陰謀算計中舉步難艱,這座比想象中還要陰暗的京城,莫厭遲深陷其中,豈不苦載?

說來,這世間有誰不苦。

朱啓明侃侃而談,聽夠了學舍夫子們的阿谀奉承後,這才擺擺手讓他們退下。

他清清嗓子,道:“本王感念衆學子趕考艱辛,想好好撫慰一番,想來金銀玉帛于諸位而言也是身外之物,故而特地向陛下讨來禦貢的文房四寶,以此寬慰各位。”

語罷,早早候在門外的宮人們便魚貫而入,手上端着的東西被一卷明黃色錦帛蓋住,隐約看得到雕琢精細的硯臺形狀。

考員們接過後紛紛謝恩,不由感念大皇子通情達理,體恤民心。有了這禦賜四寶,便是名落孫山也足以讓他們在回鄉之後好好誇耀一番,倒也不枉此行。

朱啓明這麽做可謂手段高明,既得了考員們的心,又讨好了宏治帝,一舉兩得。

當朝皇帝崇尚文學,時常鼓勵皇子多同有識之士往來,一來可增長皇子的見識,二來也陶冶了心性,這也是皇子們敢光明正大來往學舍的原因。

大皇子擅長收攏人心,他跑得不像其他的皇子那般勤快,卻是實實在在地走進了學子們的心坎中。一番交談下來,倒是有了不少想為他賣命的人,比如一直視蕭知盡為競争對手的秦會岚。

十年寒窗苦讀,人前不慕權勢淡泊名利,人後卻是野心勃勃,在場的所有人,皆是揣着一顆追逐名利的心才走到了這一步,誰也不會輕易松懈。

蕭知盡站在角落,同窗喚其上前也不為所動,靜靜看着衆人谄媚的言行。

江婉原本想上前湊湊熱鬧,可礙于女兒身不好同一堆男人擠來擠去,便也作罷,走到蕭知盡旁,一起裝蘑菇。

“知盡,你怎麽不去跟大皇子說說話?在他面前露露臉也好。”江婉問道。

蕭知盡道:“不必,日後露臉機會多得是。”

江婉打趣道:“要是今天來的是二皇子,你可就不會這麽說了吧。”

蕭知盡瞥了她一眼,直接無視了這句話。

朱啓明跟着考員們吟詩作賦,暢談了一番後,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,得了他的賞識的秦會岚更是驕傲不已,在衆人面前誇耀着自己的才智。

蕭知盡順手将大皇子的賞賜扔給了江婉,不打算同考員們“推心置腹”,獨自回了房。

得到了額外的賞賜,江婉第一反應竟是可以拿去典當了,兩份禦賜的文房四寶,可換上好多銀子了。如此想想,江婉止不住笑意。

三日後,殿試開始。

蕭知盡是被江婉推醒的,他朦朦胧胧中睜開眼,見她身上穿着考生統一的服飾,這才想起來今日是殿試。

江婉見人醒來,抱怨道:“大哥,今天殿試,你能否緊張一點?”

蕭知盡起身,将人推到門外,關門之際才道:“不能。”

等他換完衣服後,跟着江婉下了樓,用過早膳後便和衆人一起乘上了宏治帝派來接考員入宮殿試的馬車。

林章學舍離宮城不遠,不多時便到了城門口。在監考官的指揮下,考員們下了馬車,讓侍衛們搜了身,确認沒有暗藏武器後便放行。

蕭知盡見前方的人連靴子都脫了下來,不由得擔心起江婉,他回頭看了看她,發現原本緊張兮兮的人現在格外淡定,還沖他做了個“放心”的口型。

蕭知盡了然。

宮城森嚴,氣勢宏大,越深入其中,越能感受到皇家天威。來到這裏,便是再不識禮數的人都會不由得安分起來,默默垂首跟着帶路的宮人走。

江婉坦然地接受搜查後,便緊跟在蕭知盡身後,好奇地張望起來。

走過長長的廊子,入眼便是坐落在紫禁城各處的宮殿,琉璃瓦,朱砂牆,整齊排列,莊嚴森重。

蕭知盡靜靜地看着腳下的每一塊磚,今日所過之路,便是三年前莫厭遲惶惶不安踏過的。

忽然,身後的江婉急促地戳了戳他的背,低聲道:“知盡,快看,那裏有人。”

倒不是江婉少見多怪,只是那人站立在城牆上,迎風遠望,玄黑色的衣裳襯得他唇紅齒白,分明少年俊朗,鋒芒難藏。

蕭知盡驀地眼眶一紅,握緊了袖下的拳頭。

那日夜訪二皇子府,他一心顧着莫厭遲身後的傷,如今豔陽下見到他,本是平靜的心又起波瀾,久久無法緩和。

少年孑然而立,袖口飒飒作響,亦不知在想些什麽,竟不曾分一點心思給城樓下的人。

蕭知盡啞着嗓子道:“他便是當朝二皇子。”

“那不就是……”江婉驚愕不已,又擡眸看了幾眼,當她看到那人微微勾唇,眉眼染上笑意的模樣,瞬間明白了蕭知盡對那人念念不忘的緣由。

許久,待到莫厭遲收回視線時,下方早已空無一人。

江婉能感覺到蕭知盡的難過,只是她無心了解男女之情,對斷袖一事更是聞所未聞,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。

監考官走在前頭,将人帶入了保和殿,候在裏面的宮人跟監考官确認了人數後,便前去禀告了還在處理政務的宏治帝。

宏治帝放下手中朱砂筆,移駕保和殿。

衆人屈膝下跪,恭聲道:“吾皇萬歲萬歲。”

宏治帝朗聲道:“衆卿平身。”

身後的官員得到宏治帝的指示,便道:“落座,開考!”

考員一一移步到案桌旁,擡手開始研墨,宏治帝也念出了今年的題目,內容同歷年大致相同,無非是讓考員發表治理國家的想法。

衆人稍稍思索一番,便開始落筆。

殿試并未限制時長,寫完即可交卷,這是關乎自己前程的大事,無人敢馬虎,每落一字都要考慮一番,推敲半天。

殿中鴉雀無聲,只剩墨香環繞。殿外卻紛争四起,争吵不斷。

朱啓明進宮給母妃靜貴妃請安,原本是歡歡喜喜的,不想無端受到靜貴妃的斥責,待到離開後心中大為不爽,一路沉着臉,周身煞氣。

莫厭遲遠遠瞧見朱啓明一群人走來,本想繞道躲過,奈何朱啓明眼尖,一眼瞧見了。

朱啓明正怒氣上頭,譏諷道:“莫厭遲,你好大膽子,見到皇兄不行禮也罷,還想裝瞎子不成。”

“臣弟不敢。”莫厭遲抱拳行禮,不欲同他争辯。

朱啓明見到有人可以出氣,哪裏會輕易放過他,于是示意身邊的小厮将人按住,道:“既然不想行禮,那今日便一次性行了,日後便免了。”

莫厭遲任憑小厮将自己按跪在石板路上,垂首不答。

并非自己沒有反抗過,只是自己無所依靠,每每反抗後都只會招來更多的麻煩,久而久之,莫厭遲便緘口不言,任由欺淩。

朱啓明見他低眉順眼的模樣,越發怒氣沖天,也顧不得是在宮中,道:“也不知道父皇是怎麽想的,竟将你這來歷不明的野種接了回來,還什麽嫡子,我呸。”

今日是殿試大典,宏治帝無暇理會這些事情,身後的小厮也不加以阻攔,甚至添油加醋道:“殿下,二皇子如今就敢對您視而不見,來日怕是變本加厲。”

“笑話,他敢嗎?難不成是要依仗他那個死去的娘?”

那小厮奸笑道:“據說當年賢王同先皇後是知交,沒準二皇子……”

小厮欲言又止,朱啓明卻了然。

賢王乃是宏治帝的親弟弟,自幼跟先皇後相識,對先皇後更是欽慕已久,甚至有一次當衆求先帝賜婚,後來不知為何,先皇後嫁給了宏治帝,賢王也因此消失。

莫厭遲擡頭狠狠地瞪着那個小厮,原本還一臉調笑的小厮感覺脊背一涼,對上莫厭遲的眼神後更是吓得不敢言語。

朱啓明見狀,道:“怎麽,被戳中痛處了?”

“臣弟只是不恥皇兄龌龊的想法。”莫厭遲道。

“不恥,當年賢王同先皇後私通,你怎麽不說……”

“閉嘴!”莫厭遲低吼道,他起身猛的朝朱啓明出了一拳,同朱啓明對視,一向清冷的眸子此刻充滿了怒火,猶如一只被惹怒的猛獸。

朱啓明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,這才反應過來被莫厭遲打了,頓時惱羞成怒,道:“你竟敢毆打皇兄!”

“皇兄莫要忘了,臣弟從民間而來,向來沒規矩慣了,若皇兄或是他人再口無遮攔,休怪我不客氣!”莫厭遲森然道。

朱啓明氣極反笑,道:“好,既然沒規矩,那本王今日就教教你規矩。來人,杖責二十!”

“是!”

莫厭遲直直地盯着朱啓明,朱啓明身後的小厮見狀,急忙将之擋在身後,生怕莫厭遲再次發瘋,傷到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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