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 章 怒意難平(一)

莫厭遲冷笑一聲,掀開衣擺又直直跪下,默默承受着杖刑。身後原本快要痊愈的傷口再一次被撕扯開來,鮮血緩緩滲透衣物,染紅了後背。

朱啓明看到這鮮豔的紅色,頓覺愉悅。親眼看完這實打實的刑罰後,他才開口道:“眼下父皇忙着殿試,無暇管教你。你便跪在這,殿試結束了你再起身吧。”

殿試未限制時間長短,寫完即可,若是有一人遲遲無法交卷,殿試便不能結束,而歷年來考員們皆是種種謹慎,斷不會輕易交卷,往往一場殿試下來大多要兩三個時辰。莫厭遲若是一直跪着,只怕十天半月都得稱病養傷了。

莫厭遲無意招惹是非,今日乖乖跪着,往後日子還能勉強度日,若是起身走人,只怕下次會被罰得更慘。

朱啓明見他安分下來,這才稍稍消氣,又因天氣炎熱,便留了兩人看着,自己浩浩蕩蕩離開了。

日頭漸起,初夏的豔陽已有了幾分溫度,不斷灼燒着底下萬物。幾只提早破殼的知了爬上枝頭,弱弱地叫喚起來。不知不覺,已近晌午。

偶爾有宮女太監路過,皆是低頭匆匆走開,不敢看跪在地上臉色慘白的少年,生怕這一眼會給自己惹來禍端。

身旁看守的兩人不知躲到了哪個陰涼的地方閑談,長長的石板路上唯有他一人。

莫厭遲身後的傷口不再流血,裏衣摻着鮮血貼在背上,黏膩難忍,稍稍一動又扯到了好不容易才凝固的傷口。他唯有保持着筆直的姿勢,才能讓自己少受點罪。

每次覺得痛苦時,莫厭遲總會想起在望鄉臺的日子。三年前的輕狂少年,肆意玩笑,無憂無慮,不想一朝入宮,落入無間地獄,日日掙紮,越陷越深。

忽而,莫厭遲突然想起了那個書呆子蕭知盡,但也是短短一瞬,左右自己同望鄉臺的種種已是兩個世界,所謂舊人舊事,多思無益。

……

蕭知盡落下最後一筆,稍稍将筆跡吹幹之後,不再審查,直接交給了監考官。因江婉仍在埋頭書寫,他便先出了保和殿,到殿外等候。

蕭知盡慢慢踱步,走到了早前見到莫厭遲的地方,學着他眺望遠方。

前方是京城的郊外,除了巍峨青山和連綿的白雲外,荒無人煙,看來莫厭遲只是單純放空,蕭知盡沒有多想,只顧看着。直到後來他入朝為官,同僚無意說到這個方向是通往望鄉臺的,他才明白,莫厭遲是在思鄉。

看了半會,有宮人走了過來,道:“大人,陛下吩咐了,考完的考員可到偏殿稍作歇息,用些點心後再離宮。”

一時半會江婉不會出來,蕭知盡幹等着也不是辦法,便點點頭,道:“謝陛下。那就有勞公公帶路了。”

保和殿偏殿素日無人,裏面擺設也較為簡單,好在每日有宮女打掃,不至于破舊不堪。

蕭知盡進了偏殿,便見幾個先出來的考員圍在窗邊,正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麽,見有人進來,便靜了靜,繼而又看向了窗外。

一個同蕭知盡關系尚佳的考員見到是他,走了過去,道:“你也出來啦,感覺如何?”

“尚可。”蕭知盡指着那些人,疑惑道:“他們在幹嘛?”

“噓,小點聲。你自己去看看。”

那人說的神神叨叨,蕭知盡甚是不解,便走了過去,不曾想接下來見到的一幕竟險些讓自己瘋掉。

早上還神采奕奕的莫厭遲此刻面無血色,一身狼狽地跪在不遠處的石板路上,雙眸無神地盯着某處,脊背挺得筆直,勉強維持着最後一點尊嚴。

蕭知盡只覺被一盆冰水兜頭淋下,徹頭徹尾的涼,他不忍地移開視線,努力克制住自己沖過去的沖動。

同窗見狀,道:“知盡,你怎麽了,身體不适嗎?”

“無事,我先回去了,待會幫我跟江之晚說一聲。”蕭知盡道。

“好,那你路上小心。”

蕭知盡有氣無力笑了笑,急匆匆離開了偏殿,關門之際聽到有人嘆息:“這二皇子果真是不得寵呀……”

不得寵……

也罷,待來日我必讓你成為萬人景仰的王。

冥冥之中,莫厭遲心頭一動,扭頭看向偏殿的方向。

半個時辰後,蕭知盡回到了林章學舍,恰巧碰上了要離開辦事的邢衍。邢衍見是他回來,急忙道:“主子,二皇子他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了。原因?”蕭知盡道。

“大皇子府中的人說是二皇子沒及時給他行禮,因而被罰。只是這二皇子為嫡子,大皇子庶子,便是不行禮也不至于罰得那麽重啊。”邢衍蹙眉道。

“正是因為他是嫡子才會不斷招來禍端。”蕭知盡沉着臉道:“既然如此,你便跟我走一趟大皇子府吧。”

“啊?”邢衍大吃一驚,問道:“那二皇子怎麽辦?”

“無事,去了再說。”

“好。”邢衍點頭。

大皇子府。

朱啓明今早被無端被靜貴妃訓斥了一番,将怒火發洩到了莫厭遲身上後,仍是怒意難平,到了府中臉色陰郁,吓得下人們不敢久留,端了茶後便默默退開。

他心知不能過分表露自己的情緒,只是自幼母妃便不喜自己,與其說他是孩子,倒不如是她一具用來操控權勢的傀儡,所有事都要受到她指使。

尤其是莫厭遲入宮後,靜貴妃更是隔三差五地召見他,每次交代完事情後就是一番斥責。

朱啓明人前光鮮,背後卻無法自主,這種無力感令他惶惶不已,這才經常将怨氣發到了無所依靠的莫厭遲身上。

眼見殿試快要結束,朱啓明想到自己的羽翼會愈加豐滿,心情就好了幾番。到時候若能招攬本屆狀元為謀士,對他的大計而言如虎添翼,他也可不必受制于人。

忽然,屋外傳來一陣打鬥聲,一小厮急急忙忙沖進來,道:“殿下,有刺客!”

朱啓明蹙眉,道:“幾人?”

“兩人。”

“才兩人也敢闖本王的皇子府,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。”朱啓明冷笑,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噙了一口。

小厮見他如此淡定,便又道:“殿下,快…快走呀。”

“廢物,你當府中侍衛是假的?”朱啓明不耐煩地揮退小厮,順便讓靜貴妃給的暗衛去解決刺客,屋外嘈雜,吵得他頭疼。

暗衛不答,也沒有現出身影來,朱啓明疑惑不解,又喊了幾句,仍是無人回應。

他起身想去看下情況,不想緊閉的門猛地被踹開,兩人正慢悠悠地走了進來,他們手上拿着長劍,劍上還滴着鮮血。

朱啓明見兩人毫發無損,這才反應過來死士全部被滅,于是不同二人廢話,搶先出手。

他自幼受到大內第一高手的教導,武功自然不弱,在兩人合力攻打下亦不示弱。

這兩人皆穿白衣,帶着銀白色面具,身法詭谲,腰間還佩戴着有奇怪圖騰的玉佩,朱啓明越看越心寒,連出手的動作都有些遲緩。

他躍身上了屋梁,身後突然竄出一人,飛快出劍,朱啓明反應不及,肩膀受了一擊,瞬間血流不止。

見兩人并未收手,朱啓明便急忙道:“不知哪裏得罪了衛靈親主,還請明說!”

蕭知盡恍若未聞,趁他慌神之際又出一劍,劃傷了大皇子一向引以為傲的臉。

邢衍早早就收了手,坐在梁上慢慢看戲,見人被砍得差不多了,這才落地攔下了蕭知盡,道:“主子,冷靜,冷靜。”

“冷靜不了。”

一想到三年來莫厭遲在眼前這人手上飽受折磨,不得安枕,蕭知盡便恨不得将人直接殺掉。

“主子,你這樣做他也不會開心的,有些仇得自己報。”邢衍在一旁勸說,聰明的大皇子卻聽出了另一層意思。此番刺殺,跟某個人有關。

蕭知盡想了想,決定不再出手,他直勾勾盯着朱啓明,像一匹被惹怒的雄獅,危險不可犯。

朱啓明急忙道:“不知閣下所說之人是誰,若有得罪,本王願意親自去賠罪。”

衛靈将體系龐大,遍布整個天下,不論武力或是情報,皆是天下第一,得罪衛靈将這種事,絕對不是一個善謀劃的人所樂于見到的。

蕭知盡冷冷看了他一眼,道:“莫厭遲。”

“……”

朱啓明無言以對。

唯有莫厭遲一事,并非道歉即可完事的。

蕭知盡見人怔住,又道:“你且好自為之,這只是開始。”

說罷,便跟邢衍離開了大皇子府。

不多時,守在大皇子府的人傳消息,朱啓明派了人去找了還在罰跪的莫厭遲。

……

莫厭遲是在殿試結束前的半刻鐘離宮的,他已然意識模糊,分不清東西,只知道有人焦急地将自己扶起,由于動作過于強硬,扯到了背上的傷口,竟将他生生疼暈了過去。等待再醒來時,自己已經趴在了二皇子府的床榻上了。

“醒了?”有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,莫厭遲扭頭看去,發現一身着白衣的人正坐在前面,悠哉悠哉的飲茶。

莫厭遲這回倒是沒有被下藥,只是背後傷得太重,不是他想起便能起身的,他掙紮了片刻,仍是紋絲不動,便放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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