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啓明自打有記憶以來便清楚這一點,他于靜貴妃而言,不過是一枚可随意利用的棋子罷了。
門口的宮女瞧見他走來,便往殿中喊道:“娘娘,大皇子殿下來了。”
“讓他進來。”屋中人的聲音清清冷冷,絲毫沒有平日的溫潤,宮人們側目,心中無不嘆息。朱啓明站在門口,深吸一口氣,這才跟着宮人進去。
殿中只有一人,那人身着華貴錦服,眉目描摹精致,唇紅齒白,無一點歲月痕跡,正冷眼看着站在門外的人,手中還拿着一根平日用來懲處宮人的鞭子。
朱啓明心中默然,在她淡薄無情的注視下走過去,屈身行禮,“兒臣參見貴妃娘娘。”
靜貴妃并未理會,擺手讓守着門的宮人離開,自己拿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下臺階,直勾勾盯着大皇子。
許久,她才道:“你見過衛靈親主了?”
朱啓明心中一凜,神情複雜地盯着靜貴妃的裙擺。衛靈親主臨府一事已被他壓了下去,外面的人不可能知曉,而深居後宮的靜貴妃卻了然于心,顯然是在他的府上安插了眼線,随時盯着他的一言一行。
他點頭道:“是,衛靈親主是莫厭遲的人。”
“可有查出他的身份?”靜貴妃慢慢踱步,在他的身邊走着,卻不打算讓他起身,手中的鞭子晃動着,倒像一柄長劍,架在朱啓明的額上,令他冷汗直冒。
大皇子保持跪着的姿勢,不敢有所舉動,老老實實回答:“未曾。衛靈親主行蹤不定,很難查到。”
“廢物,果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。” 靜貴妃怒道,擡手往朱啓明背上狠狠抽了一鞭,頓時劃破了衣裳。
朱啓明咬牙忍住背後的灼燒感,不敢出言求饒。
靜貴妃道:“平日讓你少看不切實際的治國之道,先将莫厭遲除去,你偏是不聽,如今倒好,留下如此大的隐患。”
“這三年來兒臣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,只是父皇明裏暗裏護着,兒臣實在無法下手。”朱啓明道。莫厭遲來京城三年,朱啓明便暗算了三年,可每一次都被弘治帝擋了回去,事後還被狠狠告誡了一番,這件事便一拖再拖,轉眼就是三年。
“所以就淨使些上不了臺面的勾當?” 靜貴妃嘲諷道。
朱啓明無言以對,只能諾諾道:“那……母妃,如今我們該如何?”
靜貴妃冷笑:“該如何?自然是除去莫厭遲,将衛靈将納為己有了。”
衛靈将,僅憑這三個字就足以令人瘋狂。
只是朱啓明也清楚,三年中尚且奈何不了莫厭遲,現在有了衛靈将的他,無異于多了一道保命符。
靜貴妃也不提點他一二,留着他跪在原地思考,半晌後才又開口:“如今朝中有多少是你的人?”
“戶部、吏部尚書,工部侍郎,還有禮部的幾人。” 朱啓明道。
“兵部呢?”
“沒有。”朱啓明懊惱道:“父皇尤為重視兵部之人,兒臣實在安插不進人手。”
“說你是廢物你還果真是廢物。近日兵部侍郎之位空缺,陛下說要殿試後從考生中挑選人才以此填補,你且好好觀察,盡可能将本次殿試高中之人全部納入囊中。”靜貴妃道。
朱啓明點點頭,繼續聽她說:“若是無法為我所用,該除便除,莫要留下後患。”
“是。”朱啓明虛心聽教。
靜貴妃見他恭恭敬敬,面上沒有絲毫不滿,心情這才稍稍轉好,叫來宮人給他端茶水,順道賜了座。
朱啓明謝過恩,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落座。
靜貴妃抿了一口熱茶,道:“你為庶,莫厭遲為嫡,論身份,你是比不過他的,儲君向來立嫡立長,你本就不占優勢,如今還被莫厭遲搶先得到了衛靈将,若是無法得到兵部勢力,日後就等死吧。”
朱啓明欲言又止,垂眸不同靜貴妃對視。
先皇後仙逝十五年,靜貴妃至今仍只是貴妃之位,弘治帝挂念先皇後,不肯立繼後是一個原因,說到底還是靜貴妃自己不想争取後位。先前莫厭遲未被找回,立不立後無所謂,如今回了宮,不立後的話他就永遠低莫厭遲一等。
朱啓明眼神晦澀不明,靜貴妃瞥了一眼,道:“本宮知道你在想什麽,後位與我們而言确實重要,只是一旦坐上後位,聶家勢必受到壓制,于你而言并非好事。”
靜貴妃的母家姓聶,十幾年前跟着未登基的弘治帝四處征戰,平定四方,立下汗馬功勞,弘治帝登基後被封為定遠大将軍,掌一方兵權。
所謂功高蓋主,聶家擔心宏治帝忌憚,忍痛割愛将靜貴妃送入宮中,美名是多個人伺候宏治帝,其實不過是将她當做人質。十多年來靜貴妃侍奉在宏治帝身側,安分守己,從不争寵、幹涉朝政,這才保得聶家安穩太平。
一個是實實在在的權利,一個是名正言順的嫡位,二者确實無法兼得。早在很久之前,靜貴妃就說過這一點,也讓朱啓明不用擔心,聶家會作為後盾,蟄伏于朝中,成為朱啓明的助力。
朱啓明道:“那要不我們先找找外祖,看看那邊有沒有什麽對策?”
靜貴妃蹙眉,二話不說便是反對:“不行。”
“為何不行?”朱啓明愣住,問道。
“本宮父親手掌重兵,你真以為陛下會全然放心,不讓人盯着?此番恰逢殿試,陛下必會防着百官結黨營私,貿然聯系,若是被人揭發,只怕要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她說得在理,朱啓明倒是不以為然,道:“兒臣會多加小心的,且外祖本是母妃的父親,兒臣偶爾去走動走動也是合情合理……”
“閉嘴!”靜貴妃打斷朱啓明的話,深深看着他,道:“本宮說不行就不行。”
朱啓明垂首,緊緊地抿着嘴,半晌才擡頭看向靜貴妃,從那雙深邃漆黑的眸子中看到了怒意和厭惡,當即心中一慌,急急應道:“是。”
靜貴妃道:“如今聶家一事尚不着急,等你将莫厭遲除去,這股勢力必會助你順利上位。”
朱啓明點點頭,心不在焉道:“是。”
靜貴妃又同朱啓明說了幾句,眼見宏治帝午歇将起,便擺擺手,讓他離開。出門相送的宮女一路寡言,臨到宮門,這才又提醒道:“殿下,方才娘娘說了,切勿去找聶家,以免誤事。”
“本王知道了。”朱啓明道。
今早他走得急,身邊未曾帶上小厮,這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。朱啓明心中有了定奪,出宮之後便沒有回大皇子府,而是喬裝一番,去了聶家。
蕭知盡放下手中折扇,道:“果真?”
邢衍點頭:“且他并沒有直接進去,而是守在外面等着定遠大将軍回來,期間未曾露臉,似乎怕被誰認出來。”
“這倒是奇怪,你派人查查這幾日發生了什麽,尤其是聶家跟朱啓明之間的事。”蕭知盡道。
“是。”邢衍道。
說完,他起身要走。蕭知盡又叫住了他,問道:“皇宮的人手現在安排得怎麽樣了?”
“各宮之中都有幾人,只是……”邢衍有些為難,“靜貴妃宮中固若金湯,我們的人進不出,昨日還險些被察覺。”
蕭知盡蹙眉,随即道:“無事,這女人并非善類,你叫手下們當心點,小心行事。”
“已經吩咐下去了。”邢衍道。
紫禁城中暗潮湧動,皇宮內卻祥和寧靜,宏治帝正跟禮部尚書商讨明日鹿鳴宴的章程,門外的宮人進來禀告,二皇子莫厭遲前來請安。
三年來,宏治帝明裏暗裏護着莫厭遲,因怕自己對他護得過于顯眼,招人妒恨,故而以在外多年為由,不讓他上朝,同時也不曾改過他的姓氏,始終讓其姓“莫”。莫厭遲曾聽宏治帝說過,先皇後姓莫,不改姓氏,是對她的念想。
帝王之心難以揣測,不讓莫厭遲上朝,私下卻時常召見,偶爾還會賞一兩件古玩。別人看在眼中,只當是宏治帝對莫厭遲十五年來的補償。
禮部尚書聽到是二皇子,眼底閃過一絲鄙夷,等着宏治帝将之驅走。
不想原本還面色平靜的宏治帝展出笑意來,擺擺手讓禮部尚書自己處理鹿鳴宴的事,讓宮人将莫厭遲請了進來。
禮部尚書心中一驚,不敢多言,聽令離開,走至門口時多看了莫厭遲一眼,發現較之三年前,這人似乎變了許多。
三年前,二皇子回宮的章程也是他在負責,那個時候祭天儀式時曾遙遙一瞥,年僅十五的莫厭遲眼中充滿懼意,獨自一人站在祭壇上祭拜先祖,末了下臺,因恐慌過度還不小心跌了一跤,鬧得宏治帝也失了臉面。
不想當年的膽怯少年已長大,舉止得當,英氣逼人,眉眼像極了仙逝已久的先皇後。
禮部尚書急急告退,不敢多呆。
莫厭遲沒有理會禮部尚書,他進了禦書房,朝着宏治帝行禮,等宏治帝賜了座後,方道:“父皇,方才禮部尚書是來說明日鹿鳴宴上的事嗎?”
“對。”宏治帝道,“怎麽,想參加?”
宏治帝只是随口一問,要知道,莫厭遲一向不喜這些宴會,除了推不掉的除夕家宴外,他一年到頭也沒露過幾次臉。
莫厭遲撓撓頭,羞赧道:“近日閑來無事,兒臣想去瞧瞧。”
宏治帝正批着奏折,聽他一言,頗為詫異地擡頭看了看他,見他并無異常,便沒有拒絕他,二話不說答應了,還道:“狀元跟探花皆是從望鄉臺而來,明日見着也可同他們敘敘舊。”
狀元名喚蕭知盡,來自望鄉臺,未及弱冠便中狀元,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子。這個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京城,莫厭遲便是再封閉,也該有所耳聞。
他聽葉憫說了一番,料想這狀元便是蕭知盡,這才進了宮中,提出參加鹿鳴宴,左右宏治帝也巴不得他多在世人面前表現表現。
宏治帝這般說,莫厭遲也沒有推辭,點頭應了。他笑着謝恩,宏治帝倒是頗感意外,這還是那麽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開懷,心中僅有的一些疑慮也被他的笑打散了。
也罷,他是她的孩子,無論如何,宏治帝總要護着的。
兩人在禦書房中的談話迅速傳到了靜貴妃的耳中,靜貴妃臉色沉悶,讓人繼續盯緊着。
先是衛靈将,再是鹿鳴宴,莫厭遲的舉動顯而易見——他要開始争儲了。
靜貴妃這般想着,殊不知莫厭遲實屬無奈,他無心于此,卻被人一步一步推着往前走。
朱啓明只手遮天的日子即将過去,偏斜了多年的天平在未來的日子裏也将慢慢平衡,接下來的朝堂走勢如何,無人能料。
靜貴妃回到殿中,寫下書信一封,交到了暗衛手中。該暗衛顯然不是第一次給她送信,在拿到信箋後沒有絲毫遲疑,躍身離開了皇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