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婉一行人抵達江州已是兩個月後。
三年謀劃讓她心力交瘁,陪同的人擔心她受不住路途颠簸之苦,下令放慢腳程,走了許久才得以見江州風光。
江大人高中探花,鄉裏鄉親本該出門相迎,奈何人只知花魁江婉,不知探花江之晚,只聽說有探花辭了京官,将到此地任職,其餘一概不知。
江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,一方太守任職于此,也算足夠,更何況此任太守身份特殊,乃是上上次科考當今聖上欽點的狀元,回來時造福江州的。這江之晚到此,官職怕是要曲于太守之下。
不明所以的村民們忍不住撇嘴,這窮鄉僻壤都争着來,估計是在京中待不下了。
想歸想,在江婉到達江州時,還是有不少人站在城牆上看熱鬧。
江婉掀開馬車簾子,城門口守着三四個侍衛,百姓都聚在城頭,遠遠望上去,像極了守城的戰士。
她面無表情将手放下,倚在旁邊人身上閉目養神。
那人擡手拍拍她的腦袋,低聲道:“怎麽了,可是累了?”
“累,江旻,你累嗎?”江婉抓住他的手,緊緊握着,猶如攥緊了最後一根稻草。
江旻嘆了口氣:“你回來了,不敢累。原以為我還要再等兩年的,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回來了。”
“多虧了蕭知盡,沒他估計我都要修書一封,讓你別等我了。”
“你敢?”江旻掐住江婉的下巴,惡狠狠咬了一口,道:“要是寫過來,我就去京中把你逮回來,管你報不報仇,關起來再說。”
“诶,還講不講理了。”江婉擡頭瞪江旻,對上他的眼時卻愣住了。江旻語氣雖兇,眸中卻是化不開的不舍,抓着她的手都不舍得用力。
江婉輕輕回握,将腦袋靠在他的肩上。
馬車悠悠晃到城腳下,江婉這才直起身,理了理衣襟,正色道:“我該出去了。”
随行的人是太子殿下所給,聽到車中江婉的話,立刻揮停馬車,朗聲問道:“二位大人,可有吩咐?”
“一路坐着馬車骨頭都僵了,不如江大人随本官去走走?”
馬車中傳來江旻的聲音,讓衆人紛紛側目。上個月冊封太子,天下百官需入京朝拜,江旻也在其列,原以為他會在路上耽擱,不想那麽快就回來,還帶了另外一個“江大人”回來。
江旻率先下馬,站在旁邊沒有挪動腳步,而是掀開簾子,伸手等着其中的人出來。
他是江州太守,欽定的狀元,身份不低,伸手的那刻引來了衆人的非議,對裏面的人更加好奇。
好似聽到他們的呼喚,江婉低聲致謝,握住江旻的手慢慢出現在衆人的面前。
原本的議論聲驟然沒了,所有人都盯着馬車上的女子發呆,三年未見,眉眼英氣清爽,全然沒有當初的妩媚嬌俏,經歷風霜,讓她目光更加堅定。
而讓衆人驚訝至此的不是她的臉,是身上穿着的朝服!再看向馬車中,除了江婉空無一人。
另一個江大人,竟是江婉!
緩過勁的百姓一下子炸開了鍋,礙于周圍站着的侍衛過于兇神惡煞,他們沒敢上前詢問,只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。
消失三年的江州花魁忽然回來,帶着滿身榮譽住進太守府,次日還跟在江旻身後,游山玩水,料理事務。
江州百姓目瞪口呆,緩了數日之後,終于回神,聚在太守府鬧了起來。
一是歷來官衙無女子,江婉一介女流,憑着來路不正的探花便敢插手江州事務,讓百姓懷疑萬分;二是江婉當年名聲在外,讓一個花魁管着江州,傳出去顏面何在;再者,江婉的事鬧得人盡皆知,誰不知道她對江州有多大怨氣,讓她治理江州,能好才有鬼。
心虛的江州百姓合謀一番,抄起家夥圍住太守府,這才又了今日鬧劇。
守門的侍衛從未見過這陣仗,一下子吓軟了腿,跑進去将府門一關,趕着把事情禀告給了江旻。
江旻心中有了主意,但想起江婉的性格,便側過身問道:“婉兒,你打算如何?”
江婉冷笑,“讓太子給我的侍衛守着,來一個殺一個,來兩個殺一雙,看誰敢造次。”
溫潤儒雅的江太守是出了名的老實,對下人從不責罰,更別說是百姓了。那侍衛聽了,一下子愣住,不知從何開口。
倒是莫厭遲的侍衛有魄力,聽了令,領着人出去守門,有不知死活的村民見大門開啓,拎着鋤頭便要闖進去。
那侍衛冷冷看了他一眼,拔出腰間的劍攔住道:“擅闖太守府者,死。”
大概是仗着人多,那些百姓竟沒被侍衛震懾住,反而因他的話愈發激動。
“你們看,這肯定是那妖女的主意,平時太守連只螞蟻都不敢踩,哪還會下令殺人!”
“交出妖女,還江州太平!”
附和聲此起彼伏,震耳欲聾,不用出去,江婉都能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聽得清清楚楚。
在回江州的路上,她便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了。
她生在江州,豈會不知道江州人情冷暖。若不是這裏是她娘親的埋骨之地,若不是這裏有江旻,她才不願意回到此地,再見昔日令人作嘔的人。
江旻陪她聽着,緊緊握住她的手,既是在安慰她,也是在安慰自己。
“你打算就這麽任之辱罵?”
江婉拍拍他的手,譏笑道:“江州人擅長恃強淩弱,等他們耐不住性子闖進來了,才是真正的開始。”
民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但如果是是非不分,滿口閑言碎語的民,于舟而言不過是陰溝死水,不要也罷。
江婉既然回來了,為了自己為了蕭知盡,也誓要将這江州治理好。
她的野心,她的才華,不會因此埋沒。
江旻看着她,有種時光易逝,人心難老的感覺。
晃眼兩人相識三年了。
當年他救下投江的江婉,教她讀書認字,吟詩作賦,每一天都能看到這個人在變化。江婉不屬于江州,身上有京城人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倔強。
她自知身份不對,能力不足,但從未言敗。
江旻将她從江中拉起來,而她亦是把自己從江中拉起來。
不斷游動,日益壯大,江旻寒窗苦讀十餘載,從未像她如此拼過。
所以江旻相信江婉,女子身份不會成為她的阻力,相反,女子獨有的細膩心思是他所不及的,有她在,江州只會越變越好。
外頭的辱罵聲不斷,江婉自顧自飲茶,唇邊噙着一抹笑,心情并未因為外頭的事而有絲毫不快。直到刀戟聲起,喧鬧歸于沉寂,江婉這才放下茶杯,起身往外走去。
江旻沒有跟着,這一役需得她自己去,成與不成,便在今日。
侍衛砍下了打算強闖太守府的人的手,鮮血濺了滿地,那人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哀嚎着。周圍的人驚愕萬分,一時間竟不敢上前攙扶。
江婉掃了那人一眼,不忍發笑,竟是江通達的堂弟。
“把他帶去給大夫瞧瞧,莫讓他死了。”江婉朝着侍衛道。
她一出聲,外頭才安靜下來的人又交頭接耳議論起來,站在外圍的人仗着遠,大着膽子罵道:“妖女,滾出江州!江州不會認你這個人的。”
人群之中,他的話突兀而刺耳,江婉不怒反笑,道:“本官是朝廷大臣,你敢胡言亂語,不怕被本官治罪麽?”
“呸,誰知道你用什麽手段爬上這個位子的!”那人認定說話柔柔弱弱的江婉不會動手,藏在人群中肆無忌憚。
江婉帶着兩個侍衛走了過去,分明人頭攢動,那人隐在其中不見身影,她卻沒有半點猶豫,徑直走到了那人跟前。
那人來不及退開,便被侍衛拎了起來,狠狠扇過一巴掌,後槽牙登時掉了兩顆,滿口鮮血,再也不敢胡言亂語。
她跟在蕭知盡身邊三年,耳濡目染下懂了不少治人之道,入京後更是戰戰兢兢,無一日安寧地跟在朱啓明身邊,謀劃着怎麽報仇雪恨,三年苦楚盡無人知,如今歸來,她不是來聽人辱罵的。
蕭知盡心狠手辣,江婉又豈是善類。
她走過去居高臨下看着倒地不起的那人,冷道:“不論我是何種手段爬到現在這位子的,都輪不到爾等賤民來置喙,今日本官便饒你一命,再讓我聽到半點不敬之詞,本官便殺了你,以儆效尤!”
那一灘血太過顯眼刺目,無人敢懷疑她這番話,瞧見江婉眸中掩不下的狠厲,這群仗勢欺人的人終于感到了恐懼。
江婉帶着兩個侍衛走了過去,分明人頭攢動,那人隐在其中不見身影,她卻沒有半點猶豫,徑直走到了那人跟前。
那人來不及退開,便被侍衛拎了起來,狠狠扇過一巴掌,後槽牙登時掉了兩顆,滿口鮮血,再也不敢胡言亂語。
她跟在蕭知盡身邊三年,耳濡目染下懂了不少治人之道,入京後更是戰戰兢兢,無一日安寧地跟在朱啓明身邊,謀劃着怎麽報仇雪恨,三年苦楚盡無人知,如今歸來,她不是來聽人辱罵的。
蕭知盡心狠手辣,江婉又豈是善類。
她走過去居高臨下看着倒地不起的那人,冷道:“不論我是何種手段爬到現在這位子的,都輪不到爾等賤民來置喙,今日本官便饒你一命,再讓我聽到半點不敬之詞,本官便殺了你,以儆效尤!”
那一灘血太過顯眼刺目,無人敢懷疑她這番話,瞧見江婉眸中掩不下的狠厲,這群仗勢欺人的人終于感到了恐懼。
江婉知道,自己已經成功一大半了,接下來她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,允諾江州人好處,興修水渠,提倡商貿,将三年走山訪水的經驗盡數拿出,徹徹底底改變這裏。
江州百姓自視清高,見不慣江婉靠龌龊手段上位的人,可到底礙于她身邊的侍衛,敢怒不敢言,互相看了幾眼後,便黑着臉離開。
回到家中仍是怒氣沖沖,亦有清醒的婦人在一旁敲打:“江婉以前在江州沒少受到欺辱,現在怕是要來報仇的,你又去湊什麽熱鬧,現在還不順着她的意,是嫌活得太久了嗎?”
“難道要由一婦人管着我們嗎?”
“婦人又如何?她既當了官,便有她的本事。再者說,京中的消息不是早就傳來了嗎,人家可是正經的大将軍之女,論身份論本事,來這江州屈才了。”
“婦人之見……”
諸如此類對話,在江州各個家中上演着,有時候反倒是婦人們更看得清些。
總而言之,經過太守府前一鬧,江婉的日子倒沒有那麽難過了。
半個月後,聶成辭官,舉家遷至江州,江州百姓徹底沒了聲,再也不敢對江婉有所不敬。
不過江婉過得并不舒爽。
聶成到江州後便把江通達給誅了九族,村子一下子死了百來人,血腥味蔓延整個村子,使得人心惶惶,見到她都要讓道。
之後又不知道怎麽跟江旻說的,竟然背着她将未來得及處置的靜貴妃給偷了去,等到她趕過去時,人已經斷了氣,正被人擡着去亂葬崗。
江婉臉色無恙,平靜地走進聶府,府上人識得江婉,自是不敢攔着,一直讓她走進了前廳,果不其然看見了正在擦手的聶成,以及站在旁邊談笑風生的江旻。
她冷笑道:“你在這裏做什麽?”
江旻面不改色,從容解釋道:“久聞聶将軍威名,特來此問候。”
“怎麽,拿我的人當見面禮?”江婉道。
聶成手上的血跡還未擦幹,心虛得很,将手藏在袖中不知如何開口。
處置靜貴妃的事是他的主意,盡管知道江婉這幾年來手上人命無數,但他還是不希望她再有殺戮,而江旻亦是有私心,所以他找上江旻後,輕而易舉帶走了靜貴妃。
聶成出身武将,上陣殺敵,即便不用腌臜的手段,也足夠讓靜貴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直到死,她都沒有片刻好過。
他為江旻打圓場:“乖孫女,是外祖讓江大人帶的人,不怪他。”
“我姓江,我不是聶家人。”江婉冷道。
江婉生在江州,長在江州,于聶家無怨無恨,她是在替她娘怨替她娘恨,若不是聶成輕信小人,豈會讓她娘抱憾終身。
她入京只為報仇,并不想尋親。
聶成愣在當場,方才下手狠辣的大将軍頓時紅了眼,嘆息道:“是我對不住你娘。如今只求能償還一二。”
“不必,前面的十幾年不必,後面的也不必。”江婉說罷,瞪了江旻一眼:“還不走?”
江旻巋然不動,笑道:“你們的恩怨莫要牽扯到我,我确實是來拜訪聶将軍的。”
當着外人的面,江婉又氣又恨,卻也無法,只能怒氣沖沖甩袖而走。
聶成一路将人送到了太守府,看見前幾日被人砸壞的牌匾,蹙眉道:“婉兒,要不還是跟外祖住吧,你一個小姑娘住太守府也不合适。”
“聶将軍說笑呢,我一個江姓女子,不住這住哪裏,再者……”江婉頓了頓,“我同江旻早有夫妻之實,不過差個名分,有什麽不合适。”
聶成臉一陣紅一陣白,怒火沖冠,再沒有出言相勸,轉身回聶府打人。
看着漸漸遠去的背影,江婉忍不住笑出聲,既然江旻不跟她回來,便讓他被打死算了。
……
果不其然,待夜幕降臨後,江旻才拖着酸痛難忍的身體回來,鼻青臉腫,好不滑稽。見到江婉在用膳,氣得不知道如何開口。
江婉并沒有停筷,看了一眼後冷漠道:“用膳吧。”
“果真是最毒婦人心。”江旻咬牙切齒道。
“那你還得罪婦人。被揍一頓的滋味如何?”江婉道。
江旻接過侍女遞過來的碗筷,狼吞虎咽扒了幾口後才緩過來,沒好氣道:“爽極了,待本官傷好,便落實了罪名,省的你處心積慮誣陷。”
江婉愣了下,反應過來後狠狠踢了他一腳,“不要臉!”
江旻疼得險些沒背過氣,可還繼續嘴硬,“你既敢說,我便敢做。”
“行,你的傷不會好了,明日我便去跟聶成敘敘舊。”
“……是在下輸了。”江旻委屈道。
一旁伺候的侍女捂嘴偷笑,垂首退下,給兩人留個獨處的時間。
江太守為人随和,從不紅臉,風度翩翩卻又多了層距離感,唯有這江婉回來後,他們才覺得太守是屬于民間的。
兩人鬧了會兒,江旻才嘆道:“你……真不打算回聶家?”
“不知道,那是我娘的家,并不是我的家,談不上‘回去’二字。”
江婉不過十來歲,心思卻已過了大半輩子,通透得很。她也并非不肯回去,只是聶家于她,不過是一個朦胧的影子,甚至午夜夢回,她都不會記起的。
再通透,她也會茫然。自喪母之後,她所能感受到的溫情皆來自于江旻,江旻是家人是伴侶,她可以放下心防,同他訴說無盡苦楚,但聶家不是。
江旻拍拍她的腦袋道:“不想了,走一步算一步吧。我們還是來談談我們婚事。”
“啊?”江旻話題轉得太快,江婉竟沒反應過來,愣了幾秒後,滿臉通紅,“什麽婚事?”
“我跟你啊。總不能讓你不明不白呆在太守府吧,其實我想上書奏請陛下,讓他賜婚的,奈何天高皇帝遠,我有點兒等不及。”江旻認真道。
江婉一把推開他,側過臉沉默許久,道:“你……還是上書吧。”
江旻勾唇一笑,點點頭,“好。明日我便修書上表,到時候你可莫要反悔。”
“君命不可違。”江婉一本正經道。
盡管将成親的事推脫到宏治帝身上,江旻依舊滿心欣喜,畢竟無論如何,她都沒有拒絕自己。
江旻靜靜看着她,眼前的女子雙頰微紅,眸底掩不住幸福,熏得他整個人一陣恍惚,仿佛看到了幾年前江邊的女子。
當時他不過是回頭一瞬,便這樣,抓住了她。
燈火通明,印在地上的影子交纏在一起,缱绻纏綿,晃眼隔世。
江婉不擅長記事,垂暮時回望一生,不知何時改姓為聶,嫁入江府,亦不知何時重入京城,朝拜新皇。
踏過千山暮雪,她只記得曾有一人,從江邊救了她,賜予她二次生命,與她生同衾死同穴。
短暫而漫長,眨眼千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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